第二日, 對著越發沉默的陸允明,程平也訕訕的, 只好走出來透氣,兼探聽點消息。
偏店家娘子不識趣, 見了程平就擠眉弄眼, 湊近了小聲道:「看不出來,娘子挺厲害, 還在上面……」
程平:「……」這是不熟的人可以討論的問題嗎?再想到那長安書肆裡採陰補陽的奇書,好吧, 我們大唐確實開放!當然,也有特例, 比如屋裡那位一大早就說了三句話的陸相。
程平乾脆也厚起臉皮, 笑眯眯地道:「怎麼得趣怎麼來唄。」
店家娘子一拍大腿,「這話說得很是!一看娘子就是通透人, 不然,萬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大有引程平為知己的意思。
程平再問昨天搜查的那幾個人, 店家娘子痛痛快快地倒給了她。昨天來的四個人都是鎮子上的不良人, 說是搜查朝廷欽命要犯。
程平皺眉:「什麼樣的欽命要犯?怎麼還搜到我們房裡。」
店家娘子瞥她一眼,笑道:「攪和了你們的好事……說是兩個男人。」
「什麼樣兒的兩個男人?可有畫像嗎?以後遇見這樣貌的, 我們也避著些。我可是讓前些日子遇到的匪徒嚇怕了。」
「有畫像,看著是兩個很平頭正臉的男人, 」店家娘子想了想, 突然笑道, 「你別說其中有一個跟你家沈郎君還有點像呢。」
「那想來是個長得好看的。娘子你大約沒聽過這句話, 『好看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好看的卻各有各的不好看之處。』」
程平用一句改造的後世名言徹底贏得了店家娘子的信服。店家娘子覺得,這阿錢雖然長相並不頂出色,但人實在有趣,配那樣俊的郎君,倒也配得上。
程平回屋跟陸允明說了畫像的事,「既然已經搜過了,我們還是繼續在這裡貓著吧,所謂『燈下黑』嘛。」
陸允明點頭,對程平嘴裡這些沒聽過的精闢俗語已經習以為常。
陸允明不說話,程平也就沉默著。她坐在榻上,腿上放著小盆子,剝剛才店家娘子給的煮豆子吃。剛開始還有點無言的尷尬,吃著吃著,程平也就自然了,月牙眼又習慣地微眯著。
陸允明抬眼,便看到她這副樣子,陽光有一半撒在她的臉上身上,她這些天明顯地瘦了,原來有點圓潤的下巴又尖了回去,嘴巴一動一動的,目光專注在豆子上,有種孩子的幼稚。
陸允明對自己的冒險突然有點後悔起來,或許還有更好的辦法……不該把她捲進來,她還這麼年輕。
「對不起,因為我的不謹慎,讓你跟著吃這麼多苦。」
程平抬頭,看著滿臉認真的陸允明。
嚼完嘴裡的豆子,拿布巾擦擦手,程平認真地看著陸允明:「若我是男人,座主想來不會覺得這麼抱歉吧?」
陸允明怔一下,過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程平知道他怎麼想的。若自己是男人,為了家國天下,為了仕途前程,冒點風險吃點苦那是應該的,去救他,座主門生一起遇難,一起逃亡,都是一起建功立業路上的正常事。若是一塊被殺了,也不過是運氣不好或者本事不佳,願賭服輸。但自己是女人……陸允明這種思想,往好裡說,叫紳士,往不好裡說,大約就得叫大豬蹄子了。
「陸相大可不必如此,我從決定考科舉、混朝堂的那天起便做好了這般準備。既然享受男子的便利,便承擔男子的責任。」程平看陸允明,「告訴陸相一句實話,婦人真沒陸相想的那般脆弱。」不說本朝那位千古唯一女帝和她的女兒、兒媳這些打個噴嚏朝堂亂顫的人物,就說米南、汴州這些普通女子們,澆麥種田,收拾家務,上侍姑章,下教子女,誰又是風吹吹就落的花?
陸允明抿抿嘴,「悅安,你日後有何打算?」
程平輕描淡寫地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進則廟堂之上諫君安民,退則山野林泉耕田垂釣,自古士子們都是這樣做的,平自然也是這般想法。若陸相願意徇這個私,待此間事了,門生就去找個有山有水的地方帶著家人隱居。」
陸允明看著她,真是典型程悅安式的回答,她是真不把自己當小娘子。
程平話鋒一轉,又道:「當然,也可能嫁個男人,生倆孩子,每天做飯縫衣操持家務,拎著娃娃的耳朵喊『頭一天剛學了就忘,趕是就著粥吃了?』」
過了半晌,陸允明才笑笑,「也好。」
程平看陸允明一眼,心裡嗤笑,看那悵然樣兒,還以為他對自己有情呢。
從來陸允明待自己都是不同的,程平知道。但同樣程平也知道,他待自己不同,是因為自己說的話、做的事、寫的文章。他對自己賞識、提攜、教導,視自己為得意門生、得力下屬,甚至聊得來的朋友,但也最多如此了。
即便,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女人以後,因為這特殊環境裡的相依為命和舊時積累的友情,稍微有點動搖,也並不能改變什麼,他有他的家世、前途、擔當,大家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
程平在心裡歎口氣,你看,人活那麼明白,多麼沒意思!還沒開始,已經結束。
「座主歇著吧,我去看看飯好了沒有。」程平轉身出去。
陸允明心裡堵堵的,當年在廖州去江遠家時,程平便面露羡慕之意,辭官歸隱是她早就想好的退路吧?她把家人安排在河西,或許是想去那裡安家常住?河西是個好地方啊,有山有水、民風淳樸,而且那裡有她的同年楊華,兩人從來就是很要好的,好到她可以把家人相托……
午時,程平把飯端進來,擺在陸允明旁邊的小食案上,陸允明恢復得不錯,可以倚著東西半坐一會兒了。
食案上擺著一大碗面,清可見底的老雞清湯裡細細的麵條,上面鋪著荷包雞子,並些青瓜絲、紫蕨段、黃豆芽,顏色煞是好看。這樣的面,斷不是店家娘子做的,店家娘子做的飯也很好,卻重油重肉總唯恐不夠香。
陸允明出生在鐘鳴鼎食之家,後來宦海沉浮,八珍玉宴和鄉間菜餅甚至粗糲不堪的牢飯都吃過,自認為對吃的並不講究,但有些從小養成的習慣和口味是改不了的。吃著這碗完全可著自己心意做的面,陸允明一時心裡五味陳雜。
程平吃的也是同樣的面。其實程平自己的口味還要更重一點,做這面純粹是為了陸允明。雖然知道沒可能,但是總想讓他記住自己更多的好……程平在心裡對自己哼笑,出息!
陸允明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又過了多半個月,傷已經好了六七成,差不多可以自由活動了。經過一番準備,兩人朝著徐州出發——徐州武甯軍節度使王悅是皇帝親信,也是節度使中少有的陳党中堅。
幾經輾轉,兩人終於有驚無險地離開了汴州,進入徐州界。
程平總算鬆了一口氣,趕著新換的馬車往徐州府走。
出了汴州,程平便換回男裝,打扮成陸允明隨從的樣子,方便行動,也方便離開——她已經與陸允明說好,送他到徐州見到王悅,自己便走,然後請陸允明上表,說自己「為國捐軀」。
程平想想這幾年,考試,當「安漂」,戶部小吏,米南縣令,還有這倒楣催的汴州別駕,一路行來,坑坑窪窪,真像歌詞裡說的「翻越山丘」啊,好賴是全須全尾地過來了。
從睡夢中醒來,便聽到程平略顯嘶啞的嗓子在輕輕地哼唱著一個小調,「不知疲倦地翻越,每一個山丘,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這樣的夕陽古道,這樣的調子,太容易讓人感懷身世命運,陸允明想起自己宦海沉浮十餘載經歷過的人和事。
「向情愛的挑逗,命運的左右,不自量力地還手,直至死方休。」陸允明盯著程平纖瘦的背影,好一會,終於又緩緩地閉上眼。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