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見, 陸允明健在以及真實汴州襲擊宰相事件始末傳回朝廷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 害得多少軍政首腦不得安眠,引得多少勢力或蠢蠢欲動或潛藏蟄伏……
徐州武甯軍節度使府一邊在等朝廷消息,一邊也在做著籌備——若與宣武軍交戰, 武甯軍必然是排頭兵,故而武甯軍一方面加強訓練, 另一方面, 主將們則在商量戰略戰策。
王悅一方封疆大吏,年長陸允明十來歲,也是皇帝親信,卻唯這位年輕宰相馬首是瞻。
其實早年也曾別過苗頭, 都是士族子弟,一時俊彥,王悅門蔭入職, 陸允明科舉及第, 王悅走武官路線,陸允明則是文官,陸允明在朝中嶄露頭角的時候,王悅已經是從四品中府折衝都尉了。
當時看陳相對他器重的樣子,王悅也頗為不服氣, 但時間久了,處得長了, 自然就生出些佩服來——陸相這人啊, 不只聰穎悟達, 還骨頭硬,有擔當,所謂「內不慮身計,外不恤人言」1,別的不說,就說這次因運河漕運江南糧草而置己身於險地的事,就讓尚武尚勇的王悅佩服不已,這是真漢子!
王悅琢磨著,以皇帝對陸相的信重,很可能會委派他作為招討黜陟使,全權處理汴州事宜,所以也甭矯情了,直接請陸允明來主持軍議。
事關重大,陸允明也不推辭,與王悅共坐上首,行軍司馬常賀、都知兵馬使何達等軍中上層都在,判官吳煥作為後學小子,只有聽的份兒。
何達是個豹頭環眼的大漢,聲音也大:「這兩年,宣武軍那幫小子多次在汴州、徐州交界之處挑起事端,若不是都督囑咐忍讓,我早讓他們有來無回。這回是很該教訓他們一番。」
幾個武將紛紛附和,說起與宣武軍的恩怨,頗有點群情激昂的意思。武將們的意見是,以武寧軍實力,不用懼怕宣武軍,直接正面作戰即可。
行軍司馬常賀是進士及第的文臣,笑道:「諸位將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正面戰起來,固然能給宣武軍以巨大打擊,但武甯軍必然也有傷亡。」
常賀對陸允明和王悅行禮道:「下官有兩策,可減少本軍傷亡。」
「勞之儘管講來。」王悅笑道。
「汴州生於水,亦可亡於水。都督只需陰使人去掘了汴河堤壩,引水灌城,汴州必亂,我們此時攻之,一擊則潰。」
王悅面色一變,掘河堤灌城這種事,春秋戰國時候不知有多少,也算個經典戰策了,而且成功率極高,但水火無情,這會讓一城甚至更廣大的地方生靈一片塗炭,汴州百姓亦是大唐子民……這個計策不能用。
陸允明只是含笑聽著,並不表態。
看王悅面色,常賀笑道:「某固知陸相與都督都懷著悲天憫人之心,故而還有第二策——圍而不攻。」常賀解釋,因去歲江南大災,汴州亦減產,今歲江南糧價大貴,汴州不少糧商便把剩餘不多的存糧賣去了江南,只等今歲夏糧收上來再補倉——不只汴州如此,徐州也是如此。若此時圍了汴州,他們熬不了多長時間。
常賀沒說的是,圍汴州不是武寧軍一軍之力能辦到的,必須要其他軍配合作戰。
武寧軍雖然聽朝廷號令,當家人也算皇帝的親信,但帶兵一方,誰無私心?與彪悍的宣武軍對上,即便勝也是慘勝。王悅是皇帝任命的都督,說不出小氣的話來,作為「第一智囊」的常賀卻不能不提。
王悅瞪常賀一眼,這小心眼兒耍的,又對陸允明歉意地笑笑。
陸允明卻溫言道:「常司馬所言不無道理,武甯軍與宣武軍實力相當,若硬拼,傷亡必定慘重——」
王悅要說什麼,陸允明擺手,「武寧軍是朝廷精銳,有武寧軍駐徐州掌握門戶,河南道、京畿就都是安穩的,武甯軍之戰力保持,至關重要。」
王悅閉上嘴。常賀面上沒什麼,心裡卻也有些赧然。
「潞州亦是汴州近鄰,昭義節度使心向朝廷,我軍可與昭義軍聯手。然圍而不攻之策,某以為不可取。」
常賀叉手,正色道,「請陸相指教。」
「久持不下,恐怕引起其他地方異動。」
常賀臉上神色微變,「陸相所言極是,是下官思慮不周了。」
常賀站在武寧軍的立場,看的是汴州戰局,陸允明則站在朝廷立場,著眼的是整個國家的安穩。汴州離著魏博、成德等河北藩鎮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若這邊戰爭不能速戰速決,河朔三鎮再反了,那時半個國家都會陷入一片戰火。
王悅問:「誠之以為我們當如何?」
「某以為,我們與昭義軍可一方正面引汴州軍來攻,汴州城內必然兵力空虛,另一方偷襲汴州城,然後兩方夾擊,可破敵矣。」
王悅拊掌:「此計甚妙!陸相果然是陸相,文能寫錦繡文章,武能安大唐天下。」
陸允明皺眉笑道:「愉澤莫要說這樣的促狹話。」
王悅卻想起另一個促狹的來,「怎的沒請程別駕來?那也是個允文允武的。」
程平正在自己屋裡吃酪漿櫻桃,嘖嘖,這節度使府的酪漿味道調得就是好,配著純天然大櫻桃,好吃得要命。
對武寧軍和軍議的事,程平不摻和——自己是汴州別駕,職位也不很高,做客要有做客的樣子,得懂避嫌,沒想到王都督讓人來請。
程平微瞪眼睛,對那侍衛笑道,「郎君稍等,某即刻便去。」程平拿布巾擦擦嘴上的酪漿,略整理一下儀錶,便跟侍衛去了議事廳。
常賀與程平官階差不多,親自向程平說了一下剛才軍議的過程。
程平雖避嫌,但身處局中,又是天生杞人憂天不能讓腦袋閒著的性子,豈能不琢磨?她發現,感情在座的都是「軍人」,哪怕陸相,玩的也是正正經經的兵書計謀,就沒人玩政客的陰謀詭計!
程平突然對自己的道德底線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她摸摸鼻子,笑道:「下官不知兵,但在汴州待了幾個月,於汴州事稍微熟一些,約略說兩句拙見,請陸相、王都督及諸位同僚指正。」
程平的計策是挑動汴州軍政內部關係,讓其內亂。宣武軍派系重重,有老都督劉椿的嫡系,大郎劉溫的知己,二郎劉良的親信。現在劉良殺了劉溫,至於劉椿是被軟禁還是已經死了,還不得而知。這種關頭,劉良對異己的力量恐怕還來不及清洗,也洗不過來,那麼這時候朝廷只要加一把火,誘之以利,汴州軍內必亂。
「另有謝刺史,在汴州經營多年,又明•慧•機敏,或可助我們一臂之力。」程平笑道。
謝刺史這人真正深藏不露,程平是真看不懂他,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個明白人。劉良倒了,宣武軍誰能收拾?反正不是劉恭。現在各地節度使多有軍政合一的,若謝刺史所作所為合了聖人的意,會不會獨立掌握汴州?對野心家來說,這個誘惑應該能讓他往前踏出一步——或者這就是他本來的目的。
陸允明聽著程平的計策和後面語焉不詳的話,嘴唇微抿,她到底也走上了思謀算計人心的朝臣路。從內心裡,陸允明總希望她想的做的都是能曬在太陽下的東西,於這些曲折幽暗,儘量少些接觸。
王悅笑道:「悅安此計妙!妙得很!」
程平笑道:「下官只是想著,兩軍對陣,難免死傷,武寧軍有消耗,固然讓人心疼,便是宣武軍卒,亦是大唐子民,劉氏逆反,與他們無尤,能少死幾個人就少死幾個人,能儘量和平地解決汴州事還是儘量和平地解決汴州事。」
聽了程平的話,王悅原本要誇讚的話卻是一哽,這話聽著怎麼這麼耳熟,多像當年鄧相說的!先帝還曾因此贊他「常懷仁德之心」。王悅看程平的目光不免探究起來,莫非程平是鄧黨?——聽聞他與周望川頗有交情,又是寒族出身的……
陸允明聽了程平的話,卻有些釋然,她終究有大局觀念,又心軟,即便再如何,也不會成為那等利慾薰心玩弄權術的蛇鼠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