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竇尚書的時候, 大家覺得戶部忒不通情理, 像元正祭祀完放在外面凍了三天的祭肉, 死眉塌眼, 又冷又硬。不過,大家抱怨一下, 偶爾下個黑手,告個刁狀,倒也不擔心對方打回來。
如今程尚書接掌, 戶部一下子由凍肉變成了炸年糕圓子,看著香甜,若是不注意, 卻保不齊會燙了嘴, 而且吃多了心口疼。
就拿工部與戶部之間的扯皮來說, 戶部新制了若幹表格, 事項、類別、數目、時間等都列得清清楚楚, 上面又有經手人和兩部長官的簽字,每月都匯總了來與工部覆核, 覆核結果作為報表之一,送交皇帝及政事堂。
張尚書一口老血卡在喉嚨, 戶部不但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還順便「幫」自己彙報了進度。吃了暗虧的張尚書只好泡去工程上, 萬不能讓皇帝覺得花費與進度不相稱。
戶部又有一種所謂「統計表」, 有各部的, 有總體的, 有不同時間段的,外行人看這些數,只覺得繁冗頭大,但戶部的人卻能說出些道道兒。
就比如上次仗下議事,兵部方尚書言軍屯所得糧草有限,請求停邊塞軍屯,戍邊物資皆從戶部調撥。程平竟讓人取來整理的本朝前期軍屯統計表,一項一項地分析軍屯的合理性和婁師德等名將屯田的成功之處。
與別的普通戶部官員不同,程尚書不只擅長分析,還很擅長「暢想」:軍屯興起後,「餉軍廩師,處勤餘裕」「軍城戍邏,萬里相望」「不煩和糴之費,無複轉輸之艱,軍隊足食,則聖人無後顧之憂」1,給皇帝和方尚書畫得一手好大餅!
方尚書還能說什麼?只好對皇帝表決心,不但現有軍屯不撤銷,還要在更多地方試行。
眾臣都是經過戶部幾位尚書的,對比陸相那隱隱的「威」,竇尚書直眉瞪眼的「嚴」,現今程尚書的「滑」,不由得感慨,還是老徐尚書最厚道啊,當時怎麼就覺得這老貨招人煩呢?
看看那邊寶相莊嚴的前戶部尚書陸相,想想去了的竇峻,再看看總是微翹嘴角、眯著月牙眼的程平,眾臣都有點一言難盡。
程平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不但頗得皇帝的稱讚,鄧相也很是欣賞,其壽宴上甚至當眾慨歎,「見悅安,如見當年公隱。」
「公隱」是主持「元和改革」的吏部尚書李義山的字。李尚書比鄧相稍微年輕幾歲,是鄧黨中的二號人物,先帝曾贊他「通敏廉勤」,可惜天不假年,死在任上。
鄧相與李尚書本是同年,政治主張相似,品味愛好相合,朝堂共事、歌詩唱和、惺惺相惜,是頂要好的朋友,被合稱「鄧李」。鄧党諸人實在沒想到鄧相竟會拿後生小子程平與李公做比……
程平自然連忙謙虛地表示「惶恐」。
坐在鄧相另一側的禮部尚書謝亭看一眼出盡風頭的程平,微笑著端起酒盞抿一口酒。
處在這樣的名利場中,程平如今已經很泰然自若。當年在東市被陸相抓包,他教誨說,莫要「總想暖日熏風地混朝堂」,還說「不遭人嫉恨的是庸才」,當時不以為然,如今卻覺得他說得挺對的。朝堂這種地方,但凡想幹點事,就無法避免衝突和矛盾。
想到那日在東市自己的家書被陸相看到,他那單身漢對單身漢的心靈拷問,程平慨歎,那時候哪裡想到兩人的關係會進展到現在這樣。
程平抹一下嘴,鄧相的唇很柔軟啊,就是鬍鬚有點紮人。那鬍鬚的形狀還是當初在汴州逃難時自己給修的樣子,他一直留著。陸相啊……程平在心裡悠悠地歎一口氣,不知道是現在懸崖勒馬對他來說好一點,還是一鼓作氣乾脆睡了他更好。
陸允明給的選擇題卻不是這樣的。
冬至正午宮中大宴,宴罷,各人歸家。
細雪中,侍衛給程平撐著傘。要上車時,看看不遠處正翻身上馬的陸允明,程平客氣道:「天氣不好,陸相又飲了酒,要不要坐下官的車回去?」
陸允明看看她有些紅彤彤的臉,微笑道:「沒有幾步路,我騎馬便好。」
程平點點頭,便鑽進車子裡,陸允明騎馬在她車旁,一起往永興坊走去。
程平在車內嗤笑,怎麼感覺像是請了陸相當侍衛一般。有當朝宰相押車,今天這待遇真高。
陸允明不懼風雪,隨著車不緊不慢地走著。看看車窗簾,陸允明想起那些有家室的郎君們來,接送歸甯的娘子,或者陪娘子出行上香,好些都是這樣的,一個騎馬,一個坐車。
兩個想法不在同一車道的人同時在程平家門前停住。
程平撩開車簾,「陸相——」對上陸允明的眼睛,程平把「就此別過」吞了下去,「要不要進來坐坐?」
陸允明笑得溫煦煦的:「也好。」
程平畏寒,冬季日常都在暖閣中坐臥,因此也在暖閣中招待陸允明。
陸允明在暖閣外略停腳,舔一下嘴唇,到底走了進去——這還是第一次真正進入她的閨房。
程平的閨房實在沒有什麼閨房的樣子,外面是一間小廳,粗大的檀木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長條大高桌上放著燈檯、筆筒、筆洗、鎮紙,另有幾本隨意散放的書,左手邊還有個銅果盤,裡面放著柑橘。桌旁是高腳靠背胡椅,椅上放著狼皮坐墊和桂布隱囊。想來她日常看書辦公,都是在這裡。
陸允明笑著看程平一眼,平時在外面裝規矩人,回來了便如此放誕,一點也不願意委屈自己。
程平不知道自己不喜歡規矩正坐、偏愛垂著腿坐高腳椅的前世習慣已經暴露,請陸允明去另一邊的大坐榻上坐了,自己也隔著小桌案盤膝坐在榻上。
陸允明仔細打量程平,紫色官服把她的皮膚映得越發地白,臉似乎也稍微圓潤了一點,因為喝了酒,面頰紅撲撲的,隻那一抹「胡髭」討厭!
陸允明道:「我找出來兩張藥浴方子,常用對體弱陽虛、手腳寒涼有好處,你可以試一下。」說著從袖袋中取出兩張紙遞給程平。像陸家這種傳承久遠的大士族,都有些調養的驗方。
程平笑著道謝。
「其實配合湯泉最好。元正時若無事,我們去驪山別院住幾天。」驪山有好溫泉,除了皇家的華清宮,權貴們在那裡也多有別院。
想到華清池,程平就想起「溫泉水滑洗凝脂」的香豔句子,不自覺地帶上了兩分賊忒兮兮的笑意,一起去泡溫泉……陸相這是想獻身了?
看著她的笑,陸允明抿抿嘴,微瞪她一眼,女郎家……盡瞎想!
看陸允明似羞似怒的神色,程平到底真笑了出來。
陸允明卻又拿她沒有辦法,到底也無奈地笑了:「你啊……」
婢子捧上新烹的解酒熱飲來,程平親自斟給陸允明,又隨意地說些天氣之類的閒話。
陸允明從氤氳的熱氣中抬起臉,「阿平,你嫁給我好不好?」
程平呆住,這是——求婚?你要不要這麼隨意?不是,你是認真的嗎,陸相!
陸允明握住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
是認真的?過了半晌,程平到底笑了:「宰相娶戶部尚書,本朝開國以來,這還是頭一樁吧?」
「我等著你,等你官做倦了的時候。」陸允明平和地說。
那也不行啊,我倦了,你呢?難道也要跟我一起歸隱?放棄奮鬥小半生的仕途前程?我真的承擔不起,也不敢這樣設想。
彼此都懂的事說太明白了沒意思,程平歪著頭輕聲笑問:「我上次說沒緣分,你親我;這次再說,你想怎麼著啊——」
她的笑臉還有這大膽•赤•裸的話,挑逗得陸允明臉一熱。陸允明卻沒有被她明顯的顧左右而言他拐跑思緒,「阿平,我們現在說的是婚姻大事。」
呵,果然是禪心堅定、寶相莊嚴的陸相……程平收起戲謔,「你不怕將來會成怨偶?」
陸允明定定地看著她,輕聲問:「你是看輕自己?還是看輕我?」
對上他的目光,程平心裡一窒,別開眼去,往後靠在隱囊上,笑道:「你捨得,我還捨不得呢!好不容易才穿上紫袍,我還得一展抱負、留名青史呢。」
陸允明輕歎,她到底是不信自己。也罷,慢慢走著就是了。
「陸相,你還記得那個酒令嗎?就那個『因何而的藕,有杏不需梅』那個。」
陸允明抬眼看她。
「我們也沒必要弄那些繁文縟節嘛。你看《詩經》裡那些士與女,多自由奔放……」
陸允明咬牙,她不想嫁給我,卻想……
陸允明用手指虛點程平。
程平繃著二皮臉笑嘻嘻的。
陸允明安慰自己,她這是醉了,跟喝醉的人沒法講理,「喝這麼多,醉醺醺的,成何體統!」說著從榻上下來,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