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鄧兩相的突然離去, 讓眾臣都有點恍惚,那兩位跺跺腳朝堂亂顫的人物, 竟然就這麼走了。眾人又把目光投向政事堂的方向,周相長期在江南, 現在政事堂只有陸相了啊……
皇帝也在為這事猶豫不定。現在算是四海升平,中樞單陸允明為相, 倒也忙得過來,但本朝一向是群相制, 再則——想到他短短時間調的十幾萬精兵, 想想運河沿線的佈防, 想想他在群臣中的威望……皇帝皺皺眉,陸允明,還是值得信任的,但……
那麼選誰入政事堂呢?三省六部的朝臣?把外面的某個節度使或刺史調回來?
皇帝首先排除了後者,然後排除了夠品級的朝臣中老朽的、無能的、空談的、專愛挑毛病的, 在能幹實事又知情識趣的裡面,再排除與陸允明同屬陳黨的,真是不剩幾個了。
皇帝用筆寫下幾個朝臣的名字, 尚書左丞章令儀、禮部尚書謝亭、戶部尚書程平、吏部侍郎宋敏、兵部侍郎馮襄、刑部侍郎甄太初、中書侍郎韓捷……
章令儀少些決斷力, 若陸允明不在朝, 他恐怕頂不起來;謝亭, 樣樣都是好的, 但野心太大, 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在汴州時瞞了多少事;程平——也樣樣都是好的, 但資歷太淺,他與陸允明、周望川都關係匪淺……
犯了選擇恐懼症的皇帝幾乎把頭髮揪禿。
程平卻不是很上心,自己資歷太淺,況且老師周忘川拜相,皇帝不會讓有師徒關係的兩人同時拜相的。
政事堂一直「寂寞」著,每日隻陸允明自己。也因為「高處不勝寒」,每日上朝下朝,他都形單影隻,程平想起前世聽過的一首英文老歌《star瀆st》,hes the leader of the band,he is a lonely man。當老大的代價啊……
程平也就是感慨陸允明一句,她自己在戶部尚書的位置上待得很舒服,很有點如魚得水的意思。
前面幾年漕運的疏通、鹽政的變革、曬鹽法的改良、和平的環境帶來的穩定兩稅,讓戶部日子過得很寬鬆。與艱難的老徐尚書、銳意開拓的陸允明、跟在陸允明身後苦苦支撐的竇峻比,程平當的是太平尚書。
當然她也確實會偷懶。竇尚書有過目不忘之能,崇尚的是夙興夜寐、事必躬親,程平不然,她主張的是各司其職,各盡其責,層次管理,分工合作。
之前的,不管是徐尚書,還是陸允明、竇峻,都是個人風格很明顯的人,他們用個人影響力驅動著戶部的運行。
與他們的「人制」不同,程平是「法制」派,她致力於讓戶部各崗司職責制度化,戶部就如一架機器,各個零件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職能,制度賦予他們權力,他們也接受制度制約。
開始,對這種「直來直去」風格以及突然多出來的規制,大家不是沒有怨言的,但經過了初期的磨合之後,這幫日常與數字打交道的理科男竟然覺得這樣其實挺好,什麼都明明白白的,省了多少扯皮的工夫,也很方便。
而程平只需要做好她「尚書」的職責就好。
對比憔悴的先竇尚書,程尚書面色紅潤,眉眼含笑,每日不緊不慢的,說話總是耐心十足,甚至還有空在下值後去東市閒逛,但戶部卻什麼都是有條不紊的……
又是大朝會的日子。程平與在門口遇到的戶部右侍郎邢斌一邊說話一邊往裡走。
兩人說的是日常公事,邢侍郎彙報,程平微側著頭聽著。
見到一襲紫袍、一襲緋袍過來,週邊等候上朝的官員們紛紛行禮。程平都和藹地微笑點頭答禮——她有點輕微的臉盲症,日常不打交道、隻大朝會上混臉熟的,分不大清誰是誰。
陸允明扭頭看她,面如冠玉,風姿秀雅,把制式官袍竟然穿出了幾分灑脫,突然想起她第一次參加大朝會的樣子,找不到地方,賊忒兮兮地亂看,到現在轉眼已經五六年了……
程平來到他近前,叉手行禮,笑著打招呼:「陸相早啊。」
陸允明笑著還禮,「悅安。」
程平站在他旁邊,隨口聊兩句大朝會的事,又問戶部送交政事堂的報表簽批了沒有,與和普通的上司同僚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陸允明耐心地陪她閒聊,也偶爾問兩句戶部的事。
刑侍郎只在旁邊恭謹地立著。
每次大朝會大多就是走過場,程平說完公事就露出來本來面目,「今晨隻吃了幾口糕餅,現在餓了,只盼著朝會快點結束,吃兩口飯墊補墊補。」
陸允明有些責備地看她一眼,這不好好吃飯的毛病是改不了了,卻到底不好在這種場合說她什麼。
然而今天的大朝會卻有點不大一樣的東西——皇帝冊封了一個道士為「清微太和真人」,稱吃了他獻的丹藥以後「身輕體健」,又表示今年壽誕,不再請僧人入宮講經,改派太子去終南山道觀致禱祈福。
皇帝這是要作死的節奏?程平看那道人,大約四五十歲的樣子,面色紅潤,鳳眼長眉,三縷美髯,倒確實有幾分仙風道骨——長得太猥瑣也騙不了皇帝。
大朝會上實在不方便說什麼,但其後的仗下議事中,程平還是盡了自己的本分,向皇帝進諫,說了「嗑藥」的危害,裡面的雄黃、石鐘乳、丹砂……都有毒好吧?
皇帝耐下性子跟程平解釋,這些東西經過煉化,已經危害盡除,且真人有辦法行化它。
……
對上鐵了心的皇帝,程平鎩羽而歸。
下朝後,程平去找陸允明——自從搬家,程平還沒去過陸家呢。
看程平氣鼓鼓的樣子,陸允明笑起來。
程平瞪他。
陸允明摸摸她的頭:「你啊——」
到底給她解釋:「聖人尊道是不假,但這回大張旗鼓的,估計是要抑佛。」陸允明本人尊重佛道,但他是一個政客,透過表像,看到的是佛道之爭背後的經濟因素和政治角力。
程平皺皺眉,作為戶部尚書,作為一個雖然穿越但卻是無神論者的戶部尚書,程平其實是贊同一定程度地抑制宗教產業的。如此多的僧尼不事生產,不納兩稅,寺廟又佔有大量土地,真的不利於大唐封建主義建設。但,抑制佛教,沒必要嗑藥啊?
看程平還糾結丹藥的問題,陸允明又笑了起來。
程平看著他,再次感受到了一千多年的代溝。從秦漢到魏晉南北朝再到唐,煉丹嗑藥始終在貴族們中間流行著。尤其魏晉南北朝,士族們誰要是不嗑點藥,簡直都不好意思在士族圈混了。便是本朝,有這愛好的也不少。陸允明作為一個「古人」,對這個司空見慣,視為平常。
程平斜睨陸允明,似笑非笑地道,「陸相莫非也愛來兩口五石散?」
不待他回答,程平又道,「聽聞服用了五石散,可夜禦十女什麼的,果真嗎?」
這種話也說得……陸允明抿起嘴。
程平對他行叉手禮,「下官告退。」
陸允明上前拉住她的手,「阿平——」
也不過這麼一瞬的工夫,程平已經後悔剛才發脾氣,回頭對陸允明勉強笑一下,「我真累了,先回去。」
陸允明鬆開她的袖子。
程平對他揮揮手,徑直走了出去。程平有些沮喪地覺得,即便沒有現實的阻礙,兩個人恐怕也不很合適,畢竟背景和三觀有一光年那麼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