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看手裡公主府送來的帖子, 略有猶豫。
榮樂大長公主是先帝胞妹, 今上的親姑姑,如其封號般, 大半生尊榮喜樂,雖幾番皇室動盪, 都未被波及,又據說與駙馬恩愛情深,育有二子二女,都頗為出色——這位大長公主拿的妥妥的是人生贏家劇本。
大長公主最好熱鬧,每年都在其城南的悠然台辦賞菊盛會。悠然台,雖名台,其實是園, 以菊著稱,據說有名品千種。這賞菊盛會受邀的主要是長安城豪門大族、俊才風流的年輕郎君和小娘子們——程平覺得有點像後代的豪門舞會,又有點相親會的意思,朝中上年紀的老臣們是不大出現在這個社交平臺上的。
往年程平沒收到過賞菊會的帖子,估計是因為出身不夠,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沒有才名。這回收到——約莫是朝中自己替玉甯公主出頭,刷了一波公主們的好感度,大長公主就開後門,把自己塞進了嘉賓名單。
榮樂大長公主代表的是閒散而尊貴的宗室力量……還是去吧, 沒什麼危害,也算修個善緣。
駙馬薛勖親自接待程平。這位老駙馬約莫四十餘歲的樣子,是個長相儒雅、舉止灑脫的大叔。
薛勖雖無實職, 身上卻有二品開國郡公的爵位,程平先向他行禮。
薛勖托住她的臂,笑道:「相公能來,給小園增色不少。」
程平笑著客氣回去。
薛勖請她去堂上吃茶,程平自然客隨主便。雖還是前院,不是盛景所在的後園,已見了不少精品菊花開得真好。程平不懂花,薛勖耐心地給她解釋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兩人且賞玩且走。
然後便有小郎君們上前行禮。除了已經納入國家公務員系統且在三省六部混出頭臉的以外,程平對這些年輕的郎君們都不大熟。
聽了他們的自我介紹或者薛勖引薦,程平笑著頷首,有的能把他們與朝中某張老臉對應起來,便贊一句「郎君風儀軒軒,頗類令尊」之類的客套。
看著這些年輕人,程平想起《紅樓夢》裡賈母說的,大家子的孩子們,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醜的,看去都是一樣齊整。果然是,這些小郎君們長得都不錯,風度也好,一個個看著賞心悅目的。
薛勖笑道:「早就聽說程相愛提掖晚生後輩,如今看你對他們形容,果然是。」
自程平回了朝,確實常有去她門上投書投文的,程平抽空都看了,撿著自己覺得靠譜的,見一見,考一考,有的推薦給禮部侍郎,有的推薦地方,有的雖未推薦,卻給出些考試或仕途意見,故而在士林名聲不錯。
程平笑道,「郎君們一個個風華正茂,看著就讓人心裡舒爽。」
看著程平年輕的臉,薛勖想說你自己也風華正茂著呢,卻到底礙於她的身份,便笑著點點頭,「程相所言甚至。」又伸手把她往正堂請。
主客二人在堂上坐下,聊一聊秋來的天氣,說一說菊花,扯兩句風雅典故,倒也輕鬆。程平計畫著,喝兩盞茶,說會子話,就託辭離開,也省得老讓人陪著,誰想到大長公主卻派人來請。
程平看看薛駙馬,笑道:「下官來了還未曾去拜見大長公主,實在罪過。」
雖大唐開放,卻也有男女大妨,一般都是男主人招待官客,女主人招待堂客的,程平此言不過是個面子話。
薛勖笑道:「說什麼罪過的話,某陪程相一起過去。」
程平笑著點頭道謝。
沒想到後堂坐著的不只榮樂大長公主,還有她同輩的肅貞大長公主、壽康大長公主和安陽長公主、柔嘉長公主。
對此,程平倒也有些預料,上前莊重嚴肅地給公主們行禮。
到底對著的是當朝宰輔,榮樂等雖好奇,卻不能失禮,客氣地請程平坐了,又說了主人家該說的客氣話。
程平笑著與公主們應酬著。
肅貞大長公主笑道:「我只道陸相公已經算年輕的了,誰想到程相更年輕。古代賢士有十二歲拜相的,我們現在的宰相們啊,也不遑多讓。」
程平微笑道:「長公主謬贊。」
聽肅貞姑姑拿眼前的程相與陸允明相比,安陽再仔細打量程平兩眼,終究覺得不及陸郎,但一則這是長輩說的,一則對面坐的到底是宰相,再則這位程相在朝上說的做的,倒也確實讓人敬服,安陽便按下了反駁的話,開口道:「多謝程相公為舍妹和親之事操勞,對此,我等姐妹俱銘感於心。」
程平笑得溫和:「這是臣分內之事。」
安陽微笑,眼睛裡卻有些詫異,不知怎麼的,似從這位程相身上看到些陸郎的影子——大約他們這些權臣氣度上都有些相似吧?
壽康大長公主是做媒愛好者,笑道:「程相如此年輕,可有家室沒有?」
程平抿抿嘴,略不好意思地笑道:「尚無。」
壽康來了興趣,正要說什麼,被榮樂大長公主一個橫眼給橫了回去。
程平只笑笑。
薛勖適時地插了兩句話,氣氛便圓了回來,然後薛勖便帶程平出來。薛勖不便代壽康道歉,便笑著親自帶她去賞菊,因為有這個茬兒,程平倒不好說走了。
前面郎君們正在亭子裡作詩,見薛勖和程平來了,便都起身,又請他們評一評。薛勖固然風雅,文采卻一般,程平明經出身,作詩的本事更菜,但兩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程平有千年的積澱在,隨口說便是高屋建瓴的話:「作詩作詞還是要因時因事有感而發才好,若只以西風、東籬乃至金玉香冷之類詞句堆砌,縱然精緻,到底落了下乘。」程平又勉勵他們,「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郎君們青春年少,要多讀書,多出去走走,多做些實事,於仕途經濟又益,於詩文亦有益。」
對程平這種文學創作要有生活經歷做底子的看法,薛勖亦點頭,「程相公此言精到得很。」
小郎君們領頭的是王僕射之子。小王郎君對程平施禮道:「杜工部言,『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適才程相又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敢問程相,是讀書更重要些,還是行路更重要些?」
程平正給小夥子們解釋理論學習和實踐的關係,一個僕人走過來對薛勖說了一句什麼。程平停住嘴,薛勖笑道:「是陸相來了,某去迎一迎。」
陸允明來了?程平壞心地想,他過年齡了吧?約莫也是長公主給開的後門?
程平這道也不布了,只笑道:「陸相最精作詩,一會兒他來了,我們一起聽他說,某就不班門弄斧了。」
眾人眼神亂飛,看程相這表情說法,與陸相之間實在不像水深火熱的樣子,但又聽說兩人在朝上針鋒相對……又聽說,陸相多年不赴這賞菊盛會了,怎麼的今年倒來了?
亭中一群年輕郎君,陸允明一眼便看到了程平。
她日常不是官服便是士子白袍,今日卻著一件藍色錦衣,頭上不戴襆頭,而以碧玉冠束髮。難得見她鮮衣華服的樣子,陸允明眼前一亮,我的阿平真是面容清朗、氣度高華。
程平帶著眾人往前迎幾步,「陸相。」
「程相。」陸允明笑著與她答禮。
對陸允明,眾高門士族的小郎君們明顯更熱情信服些。陸允明入了座,眾人就有把議題報上的,陸允明看程平一眼,笑道:「程相所言極是。文辭字句,藝也;感悟道德,實也。若無實,文辭再美,終究只是虛言……」
程平含笑聽陸允明在這裡講「文以載道」——他是這種主張倒也不奇怪,他一直是個實際的人,又有點古板……
程平在心裡埋汰陸允明古板,眾士子卻覺得陸相與程相所言,頗有相通之處,兩位政見不和,沒想到於詩文之道,倒是相合的。
今天或許實在不是個適合搞文學評論的日子,「講課」再次被打斷,皇帝派來宦者請兩位宰相入宮,有緊急政務要處理。
陸允明、程平互看一眼,估計是淄青軍那邊有信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