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第二日下工以後, 去刀槍肆買了一把防身的匕首——也不過是聊勝於無, 起點心理安撫作用, 武器這種東西若被人奪去……
程平一直覺得長安的治安不錯, 在東市時常看到巡邏的武侯1,別說原來館驛所在的崇仁坊, 便是南城普通百姓的坊內也有坊丁。坊門早晨開、傍晚關, 晚間街上有巡查的, 也沒聽說有什麼惡**件, 沒想到昨天會碰到那樣的事。
程平懷疑那人是喝多了, 腦子不大清楚, 本想去平康坊找樂子,結果撞上了自己,就色膽包天起來。
色膽……程平想想銅鏡中自己的樣子, 嗯,這個哥們,品味還真別致。
程平不知道武侯是怎麼處理這場打架鬥毆的,也沒來找自己詢問,若是隻「批評教育」一番,那惡棍知道自己在秋香樓, 會不會來找麻煩?故而接下來幾天一直有點提心吊膽的,事實證明是多慮了——可見, 陸侍郎的侍從相當會辦事, 武侯們也相當給面子。
既然沒有後顧之憂, 程平便把這件事拋開去, 專門為酒肆年前旺季做準備。
又快過年了,新的一屆貢舉已經到了長安,時常有光顧秋香樓的,牆上寫滿了他們做的詩,程平看著他們一個個意氣風發的臉,突然感覺自己有點滄桑,又「嗤」地笑了,多像笑話裡七歲小孩說五歲小孩幼稚。
店裡生意實在好,店主人有意盤下隔壁的店,把兩家打通,擴張規模,又貼出招工啟事,要多多地招夥計並庖廚。
程平除了算帳,照舊琢磨新功能表,設計新廣告,先後推出了「冬季養生宴」「一舉及第宴」「共賀元正宴」一系列大宴名目。
還有別致點的小套餐,什麼「賞梅小酌」「雪日訪友」「窗下獨飲」「圍爐清談」,都是容易引起文人士子們犯矯情的名字,搭配的菜品也是清爽漂亮——程平成功說服店主人專門聘了一個做擺盤的,這位曾在裱畫鋪子當過幾天學徒,有點美術基礎又稍微識得幾個字,做擺盤這個活兒很合適。
就這些名字最出彩,菜品換湯不換藥、只是不同排列組合的「宴」和「套餐」,讓秋香樓在士子們中間名聲大噪,大有貢舉不去秋香樓,吃遍長安也枉然的意思。
當然,程平也有不順心的事——周通今年沒有來,不知是因為家事耽擱了,還是在府試上考砸了。
倒是楊華派僕人給程平送過一回東西,有一件皮大氅,據說是出去打獵用自己獵的鹿做的。楊華在信裡說河西本地風光,也說兩句公事,又回憶一點他們上長安路上的事——似乎有點寂寞。
程平把大氅披在身上,笑著給他寫回信。
先剽竊了蘇學士的詩「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來逗他,然後說沒等到周通,懷疑這哥們可能娶親了,在家裡娘子熱炕頭呢,最後說自己在酒肆打工的經歷,不知為什麼,這種對士子來說有點「丟臉」的事,程平可以一點心理障礙都沒有的跟楊華說,或許是因為篤定他不會笑話呵斥自己吧。
第二日又專門請假一會,跑去崇仁坊買原來與楊華、周通住在館驛時經常吃的赤豆糕和栗蓉餅,又去買一壇最近頗有名氣的「西域葡萄酒」,讓僕人給楊華帶過去。
在程平以為可以就這樣在忙碌和一點點惆悵思念的氛圍中過年的時候,酒肆出了大事。
午時,程平踏著市鼓走進酒肆,笑著一張臉與門口迎客的夥計打招呼。
夥計鬼鬼祟祟地往酒肆裡看看,湊過來。
程平詫異,怎麼了這是?
「店主人家出事了。」
程平皺眉,也低聲道:「怎麼了?」
「聽說他家小郎君打死了人。」
程平呆住。
「聽說為何了嗎?又是打死的什麼人?」
店裡夥計們都三個一群兩個一夥地一邊幹活,一邊小聲議論。迎客這位悄聲說:「店主人有一妻兩妾,之前有五個女郎,最後才有了這個小郎君,嬌慣得很。」
程平懂了,嬌生慣養敗家子。
「聽聞打死的是監察御史陳家的郎君,因為爭一個胡姬。」
程平皺著眉點點頭。
程平坐在檯子後,看到店主人帶著家僕從內室出來,手裡抱著他慣常裝現銀的匣子匆匆出去,夥計們擦桌子的擦桌子,掃地的掃地,卻都用眼睛餘光送他,又互相打個眼色。
好在酒肆諸人各有分工,即便主人一天兩天不在也沒什麼,秋香樓照舊營業。
第二日沒見到店主人,倒是等來了一幫打砸搶的。
已經到了未末,酒肆裡客人都走光了,夥計們正在打掃,程平已經盤完了帳目,現銀也封在匣子裡,交與了店主專門留下看店的家僕。這時從門口進來一群形態各異的漢子。那為首的臉上就差掛幌子「地痞流氓,不是好人」。
迎客的夥計陪著笑:「郎君們是去樓上雅間,還是樓下寬坐?」
為首的四周看看:「倒著實是個賺錢的營生,難怪那麼倡狂。」
程平從檯子後面抬頭看,拽拽正立在檯子旁邊的夥計,悄聲道:「這群尷尬人2,恐怕要生事端,你快去武侯鋪叫人。」
程平如今在店裡甚有威信,夥計點頭,扔下抹布,悄悄從後門出去。
那為首的大模大樣地坐在一樓大堂裡,其餘跟著的在他周圍散坐。兩個負責點菜的夥計陪著笑臉,問點什麼菜。
「在街上聽說你們這最風雅,風雅……那就來個『蒸風』吧。」
夥計乾笑:「看郎君說的,風如何能蒸呢?」
「『蒸風』都沒有,說什麼風雅?你們說是不是?」
眾無賴大笑,都說「很是」,又說「這樣虛誇的店,很應該砸了。」
「那就砸了!」說著這為首的就站了起來,抓起桌案就往地上摔。
夥計們也不少,如何能看著他們砸?很快雙方戰到一起。
屋裡水壺花瓶幾案胡床亂飛,一個行酒令的籌筒擦著程平頭皮飛過去砸在牆上,程平忙低頭。別看那日跟色鬼惡棍掄棍子,那是沒辦法,現在這種群架,程平是打不了的,隻躲在高臺後,覷著門口,怎麼武侯還不來?
就在屋裡已經一片狼藉的時候,幾個武侯終於到了,看到武侯,來搗亂的一哄而散,武侯們作勢追兩步,也就算了。
店主人不在,兩個平日有頭臉的管事倒在,但一個被打傷了頭,被夥計送去找郎中,一個手裡拿著殘破的桌案板面,看著滿眼狼藉只顧著急,其餘除了夥計便是庖廚,程平只好出面,與武侯們拱手,簡略說了經過,武侯們點點頭。
程平在邊上看得仔細,這些人武侯們恐怕是認識的,便從自己錢袋裡拿出些錢來給了那為首的,「大冷天讓幾位郎君辛苦過來,這幾個錢請郎君們喝杯水酒。」
那為首的武侯臉上神色鬆動下來,把錢揣進袖袋,「好說,這原是我等應當做的。」
程平賠笑:「本店主人不在,我等看店,卻出了這樣的事,主人回來,不好交代。還請郎君指點,這些到底是什麼人?」
武侯看看程平,目光從她臉上和平整的圓領袍上掃過,見她像個識字懂禮的,又收了她的錢,話便又客氣了兩分:「郎君一看就是明白人,這些都是長安街頭有名的地痞無賴,平時倒是不在東市搗亂,你們酒肆這是得罪人了。」
程平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連忙施禮,謝他指點迷津。
送走武侯們,市鑼也響了,馬上閉市,程平與夥計們只好都鎖門出來。
坐在驢車上,程平攏一攏袍子領口,輕輕歎口氣,店主人讓他兒子坑慘了。
第二日,程平照常來上工,進了酒肆門,看見在大堂坐著的店主人。
看見程平進來,店主人衝她招手。
程平過去。
「程郎幫我寫個牌子放在外面,我們關停了。」
這本也在程平的預料之中,她肅穆著神色點點頭,自去寫「停業通知」。
等程平把「東翁有事,本酒肆暫時關停」的紙貼在平時的看板上擺到門口,店裡的夥計、庖廚等都到齊了。店主人站起來,對打掃衛生的眾人道:「諸位停一停,聽我說。」
眾人放下掃把抹布,聚過去。
「老朽家門不幸,生出逆子……」店主人說著,眼圈就紅了,停頓一下,接著說,「遭此大禍,如今酒肆是不能再開了,各位跟著我時間或短或長,都為酒肆盡了力,某在此謝過了。」說著便是一揖。
眾人連忙還禮。
店主人對身後的家僕點下頭,家僕奉上錢匣。
「諸位拿了這點錢,便各自去吧。」店主從錢匣子裡拿出現錢,每人發了一個月薪水,發到程平時,店主拍拍她的肩膀:「我還有些事請程郎君幫忙。」
程平施禮,「郎君儘管吩咐。」
眾人都散了,程平隨著店主人去內室。
「不知有何事平能為郎君做的?」程平看著店主人幾日不見明顯見老的臉,頗為不忍地問。
看著程平沉靜的臉,店主人歎口氣,阿慶與小程郎君明明差不多年紀,卻差了一天一地,再一想,他再不懂事,也是自己的兒子,若真判了絞刑……
程平靜靜地等著。
店主人終於從情緒中回過神兒來,抹一把眼睛,「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這個酒肆,我已經賣了。雖賣得急,對方卻沒狠壓價錢,我知道,都是因為程郎那些菜單和『廣告推銷法』。」「廣告推銷法」自然是聽程平說的。
「某感念程郎至深。我那劣子不管能不能救回來,我們都搬回原籍去住了,老朽殘生或許都不能再見程郎,有件東西,送與郎君做個念想吧。」說著,店主人從自己貼身荷包裡拿出一個金鑲玉的小獅子來。
看那做工,那玉質,定然價格不菲,程平連忙推辭,自己做的,店主人已經付過錢了,況且此時正是對方用錢的時候。
店主拉過她的手,放在她手心裡,「某還有一句話,郎君若能科考,還是科考吧。以郎君之才,窩在這種地方,實在屈才了。」店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說了,「當官好啊,民如何都鬥不過官。」
程平緩緩歎口氣。
從酒肆出來,程平看看陰霾的天,人生不易,店主人不易,自己也不易,才過了幾天安生日子,又失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