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允明的侍衛韓秀通過東市賣鴿子的趙二找到程平家時, 程平正在幫著房東老丈寫桃符。
現在時髦一些的, 寫的都是本朝名將秦叔寶和尉遲敬德1。程平的房東靳老丈家比較守舊, 覺得還是神荼、鬱壘這樣老牌的管惡鬼的神將更靠譜, 所以程平寫的便是這二位的大名。
寫完了,看桃木板上的字跡, 程平頗為自得, 這樣方正的字最適合的恐怕就是寫桃符了, 自帶正氣凜然、不可侵犯buff。
韓秀就是這時候找過來的。
程平迎出屋門, 笑著說了拜年話, 便請他去屋裡坐。
韓秀身材高大, 在門框處微低頭,進了程平住的南房。看到桌案上的桃符,韓秀笑了:「程郎君寫得好符。」
程平請他坐, 自己則坐在他對面,扇著小爐子燒水烹茶。聽韓秀如此說,程平把剛才對自己字跡的評價跟他說了:「……管保可使家宅平安。」
韓秀哈哈大笑。
程平與韓秀也算熟人了,從在齊州時就見過,禦宴時還給自己送過斗篷,雖那日在書店門口打跑色狼的不是他, 而是另外一個侍衛,但這小夥子張嘴一笑很是厚道的樣子, 不像陸侍郎那一看心眼子就比篩子眼兒還多的, 倒與周通有點相似, 程平對這種人有天然的信任感。
韓秀從袖袋裡拿出一封信給程平:「這是敝主人給程郎君的信。」
程平趕忙放下破了口的蒲扇, 恭敬地雙手接了。信口沒封,當著韓秀的面,程平抽出信箋。
信上是謄抄的公告,皇帝開年以後要開制科,制科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有名算優深科2,考試時間就定在正月二十五。
制科,簡單地說,就是皇帝下詔舉行、名義上皇帝主考的一種非常規、不定期考試。
皇帝特招的考試自然與禮部常科試不同,有很多「優越性」,比如不只舉子們可以參加,已經及第的士子們和官員也可以參加,連白身也可以參加,把後代龔自珍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發揮得淋漓盡致;比如考前皇帝先賜飯;再比如考試場地比較舒服;當然,最大的優點是——考中即可授官。
當然這些優越性有的已經消失了,比如白身不再可以參考,必須至少經過州府試。
要說制科有什麼缺點,除了不定期,每次有哪科也不確定以外,最大的缺點是不如正經進士及第、吏部銓選出仕的地位高,被稱為「雜色」。不過這對程平不是問題,我是明經好嗎?
程平把信折起來,真是難為陸侍郎還惦記著,這座主當得是非常盡心盡力了,於是非常真誠地表達了對陸侍郎的謝意。
韓秀看著程平道:「程郎君何以不親自去向阿郎致謝?」
程平抬起眼。
韓秀作為貼身侍衛,比別的僮僕跟著陸允明的時候都長,雖常常不懂阿郎是怎麼想的,但多少也能把握一點。他總覺得,阿郎對這位門生格外看重些。此時看他不上道,禁不住提醒起來。
程平看韓秀,莫非是陸侍郎有什麼不方便在信裡說的,所以讓韓秀口頭示意?既然如此,再怕見,也得去見一見了。
程平點頭笑道:「我只怕座主這些日子要到處吃年酒,恐怕不得閒。」
韓秀笑道:「阿郎除夜3要進宮領宴,元正日更忙,然後就是拜年吃年酒,年前卻是空的。」
年前也隻還有三天,程平笑道:「那我明日上午去拜會座主,郎君以為如何?」
「某回去稟告阿郎。」
程平趕忙謝他。
第二日,程平再去侍郎府。
天氣很是寒冷,昨夜下了點小雪,路滑難走。趙二郎已經歇業了,程平連個便車都搭不上,只能十一路。
陸府在永興坊,離著皇城很近,離著東市也不遠,這或許就是陸侍郎總去逛街的原因——方便。
程平到底蹭了一段別人的車,又走了一段,穿過大半個長安,終於趕在午時之前到了陸府。
看著門口的桃符,程平一笑,陸侍郎這正楷也寫得很端莊嘛,還有那麼點凜然之氣,要是跟他昨天信箋上飄逸灑脫的行書似的,恐怕鎮不住鬼神。
程平進了陸府,想是早得了吩咐,閽人直接把她領到垂花門,另有僕人帶她進內宅。
宅裡地上的雪都掃乾淨了,各處也收拾一新,又有僮僕婢女往來,與上次來時清淨的樣子不大一樣。
程平斂容垂目,依著「外男」的本分跟在領路的僕人後面,到的照舊是上次那間內書房。
程平進屋時,陸允明正在案前寫東西。見她進來,便道:「你先坐,我稍後就好。」
程平施禮,笑道:「座主不要客氣,忙年的時候來叨擾,本就是門生的不是。」
陸允明看她一眼,不知是誰客氣。
婢子端上清茶來,程平抿一口,便坐在那兒等陸允明。
許是快過年了,陸侍郎打扮得挺喜慶,一身深深淺淺的紅,跟新郎官似的。大約也只有這種臉白長得帥的才能hold住這些紅色,稍微差一點就土了。像程平自己,就常年的各種淺淡顏色——當然更主要是,緋紅色不是誰都能穿。無處不在的等級制度啊。
程平端著茶,又想起自己前世的經歷。奶奶最愛喜慶顏色,一到過年,自己還有堂姐堂妹都打扮得跟紅包似的,長輩們誰見了誰掐臉。但到了青春期,女孩子就古怪起來,最不愛豔色,仗著年輕,身上只有黑白灰。倒是到了二十多歲,又轉過性子來,化明豔的妝,穿紅色毛衣裙子。
陸允明側頭,看程平盯著自己愣呆呆的,突然有些不自在,咳嗽兩聲:「路上難行吧?」
程平神情從愣呆呆到恭敬微笑無縫銜接:「還好。」
陸允明又寫了信封,把之前寫好的信箋折了塞進封裡,叫過婢女來,「讓阿秀快馬送去。」
婢女捧著書信出去了。
陸允明走過來,程平連忙站起。
陸允明伸手示意她坐,自己也坐下。
「看了制科考試敕令了,你是怎麼想的?」
程平笑道:「門生覺得自己或許可以考明算優深試試。」
陸允明挑起眉毛,略一想便知道她為什麼選明算而不選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了——後者言辭懇切了會得罪人,不懇切,皇帝又看不上。呵,放棄拿手的策論,而選明算……
案上恰有一卷書,陸允明很想把書卷了,朝那個膽小怕事又滑頭的小子腦袋敲幾下,而事實上,他只是端起茶抿一口,緩聲道:「你自己決定就好。」
「是,門生多謝座主抄來敕令。」程平恭謹地行禮道。
對程平這種滑頭硬裝禮儀君子的行為,陸允明都懶得看,隻揮揮手:「在這裡吃午飯吧。」
程平愣一下,憨笑道:「多謝座主留飯。」
陸允明哼笑一聲:「難道不應該回答『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嗎?」
程平露出被拆穿的笑來:「座主面前,豈敢造次?」
陸允明用手虛點她兩下,往後倚在隱囊上,半閉著眼,養起神來。
程平——程平很尷尬,您老一個士族子弟,一個高富帥,這麼弓著腿半躺著真的好嗎?關鍵,還有我這個客人在呢。
好在不多時,婢女們便抬了食案來。
每人案上放個小鼎,下面銅盤裡燃著炭——這比秋香樓的火鍋講究多了。又有各種配菜、肉片什麼的,最稀奇的是有一條整個的生魚,旁邊放著刻花紋的刀子——莫非跟烤鴨似的,現片現吃?
還真讓程平猜對了,陸允明跟程平說聲「吃飯吧」便拿起刀,開始往鍋裡片魚片兒。
這刀工,即便當不了官,去東市當庖廚也足能混口飯了。程平自知沒有這本事,卻一眼瞥見碗裡的湯勺來,便是它吧。
陸允明本待逗她兩句便替她片了,誰想到她另有高招。陸允明一邊用泡香葉的水洗手,一邊看程平動作。
程平用勺把魚肉順著刺一層層刮進碗裡,然後笑著對旁邊伺候的婢女道:「還煩勞小娘子拿些鹽來。」
婢女匆匆去了。
程平把些許鹽灑在魚肉上,用筷子順著攪拌起來,攪了一會,端著碗過來:「座主嘗嘗這魚丸。」
陸允明放下筷子,挑眉看她。
看陸侍郎不反對,程平便拿著勺子舀了已經打上勁兒的魚肉放進翻滾的鼎內,暫態丸子就變色了。
程平笑道:「座主要趕快吃,不然就老了。」
陸允明撈了一個嘗嘗,又滑又嫩又鮮!不由得看程平,這吃法,如何想來?4
程平把這半面的魚都給了陸允明,把剩下的半面又刮了一小碗,自己留著,剛吃第一個,陸允明這堅守「食不言」的突然道:「悅安於飲食上如此講究,實在不像你自己說的『鄉野之人』。」
程平一口丸子沒咽下,就讓這句話堵住,抬眼看陸允明似笑非笑的臉,不由得滿腔悲憤,你是存心的吧?要不就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