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卷都審閱好, 暫擬的名次也出來了, 連落榜的試卷一起, 都呈送給皇帝, 等候御批。
皇帝從落選的一摞中隨手抽出一份來,字寫得甚好, 難道內容一團糨糊?
哪知, 豈止不糨糊, 還條例分明得很, 言辭也相當懇切, 只是太懇切了, 切得皇帝磨牙。
直言極諫科的試題一共五道,考生可以五選三,當然全答亦可。
這個考生第一道選的就是宦官亂政的問題。他認為宦官亂政的根子還是在皇帝身上, 是君臣互不相信,君權與相權相爭的結果,認為應該恢復唐初那種皇帝與宰相重臣共商國事的程式,而不應該大事都皇帝自己拿主意,「深謀密詔,皆從中出」1, 這樣就不會給宦官挾天子令天下的機會。
皇帝氣得摔了試卷,「豎子敢耳!」
即便再直楞的大臣上書, 也沒人敢直接拎出君權和相權的事情來說。現在為什麼是群相制, 大家其實都心知肚明。對此, 大多數人也隻敢敲敲邊鼓, 讓皇帝「親君子,遠小人」,這會兒來了個二愣子,直接戳穿了君權要求無限集中的幌子,皇帝怎能不氣惱?
恰這時候有宦官通傳陸侍郎求見。
皇帝氣鼓鼓地一邊等陸允明,一邊接著看直言極諫別的落第試卷。
除了剛才看的那種大膽荒悖的,就是不知所謂的,皇帝把試卷扔在桌案上,難怪你們不被錄取!
陸允明進門行禮時,皇帝猶悻悻的。
兩人在窗邊榻上對面坐了,宮女捧上酪漿來。
皇帝先問:「誠之怎麼這時候過來?朕不是免了你這幾天的當值?」
陸允明從袖子裡取出奏表雙手遞給皇帝,「是關於太后壽誕的事。此即是聖人家事,又是國事,臣等已經大致把章程擬好了,陛下不妨與太后商議,只要不違制,盡可以改的。」
皇帝接過奏表,從頭粗粗地看一遍,露出笑臉來,棟樑就是棟樑,為人做事熨帖周到,禮法人情都能兼顧到,若朝中大臣都能如此,少多少囉嗦!
皇帝不禁想起之前的禮部侍郎,什麼都嚴絲合縫用聖人之言、祖宗法例套,若想有一絲一毫的改變,你且等他考證去吧,還動不動做掙臣狀,眼淚鼻涕地諫一諫……
想到「做掙臣狀」,皇帝又想起剛才看的試卷來,剛下去的火兒又升了起來,「你說怎麼有人不通世務若此?」
陸允明略挑眉毛,「聖人又是跟誰置氣?」
皇帝到底不好意思說我抽查你們的工作成果呢,輕咳兩聲:「左右不過是那些蠢人。」
陸允明眼睛掃過那邊書案上幾摞制科試卷,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隻低下頭喝一口酪漿,又用帕子印印唇角。
皇帝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無理取鬧」,也尷尬地喝口酪漿,突然想起程平來,笑道:「誠之還記得那個叫程平的士子嗎?」
陸允明點頭:「記得,他來考制科了。臣那日下值,恰與這些士子遇上。只是臣卻奇怪,竟然沒在賢良方正中見到他的試卷。」
皇帝大笑:「他去考名算去了!我記得你說他跳脫,果真跳脫,科目也跳得很。」
陸允明微笑道:「此生莫非出什麼笑話了?」
皇帝到底待陸允明不同,親自走去書案翻出程平的試卷與陸允明「奇文共賞」。
先看到卷頭的「上」,陸允明把目光挪到試題上。
這是?陸允明皺起眉頭,若是程平在眼前,這「試捲筒大棒」一定已經挨上了——不會便不會吧,豈能這樣糊弄?簡直胡鬧!
看陸允明皺眉,皇帝笑道:「某倒覺得這小子很是靈活,且也真有些門道。你往後看。」
陸允明看第三題時,眉頭就鬆開了,雖然還是沒學問,倒也有些實在內容。
再看後面,陸允明慢慢就看住了。
皇帝自認為得了良才,而且還是制科錄取的「嫡系」,心裡得意:「誠之算學不錯,看此生答得如何?」
陸允明掩上試卷,笑道:「天子門生,臣如何敢評論呢?」
皇帝大笑:「你又與朕耍花槍!」
陸允明低頭,笑著喝一口酪漿。
「你說,是把他放在工部還是放在戶部?」
「看試卷,此生似乎於工程計算有些天賦,放在工部倒也得宜;但戶部卻實在缺人,聖人之前答應給他們點機靈能幹活的。」陸允明這話跟沒說差不多,因為程平既然入了皇帝眼,以這位陛下的性子,恐怕心裡早有了決定。
「就是這樣說,朕也難決定得很。」皇帝皺下眉,「還是放在戶部吧,免得讓老徐說朕偏心,說朕把能幹活的都弄去工部給自己建宮殿、修山陵去了。」
「徐尚書是個做實事的,每天忙著到處抓錢還來不及,估計沒空抱怨陛下。」陸允明笑道。
「你倒幫他說話,他可是……」皇帝截住話頭兒,「姓程的這個小子看起來也是做實事的性子,倒也合適。只是竇七有點不大好相與。」
皇帝也不過是扯著程平這個引子與陸允明聊朝中事罷了,又怎麼會在意她會不會真的被上司拿捏這個問題。
陸允明淡然道:「不切不磋,不琢不磨,永遠成不了器。」
皇帝突然歪頭看陸允明:「誠之似乎格外關注此生?」
陸允明似笑非笑地道:「因為此生好看,臣對好看的人,總是格外關注些。」
皇帝哈哈大笑:「你就促狹吧!朕的皇妹不好看?你上回把她都氣哭了。」
陸允明淡淡地笑道:「長公主已是韶齡,陛下宜早為長公主擇一駙馬,也可安太后之心。」
皇帝搖頭:「你放心,既然你不願意,朕沒有牛不喝水強按頭的,少不得緩緩地勸她,總要她自己想通了才好。」
陸允明便不再說什麼。
過了幾日,制科榜終於發了,程平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竟然在甲科,授的是戶部度支主事,從九品上,小胖子季元春也在榜上,卻是乙科,授了從九品下的算學博士。
程平有些愕然,我一個文科生難道比理科科班出身的答得還好?這不科學!再仔細看榜單,看幾個認識的人,好像已經及第的授官都要稍微好一些?所以,制科也論資排輩?
季元春卻對這個官滿意得很,「甚好,某就適合這種教授官。」又真誠地恭喜程平:「以程郎之才,很適合入朝大展拳腳。」說得程平不好意思起來,我的同學怎麼都這麼厚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