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過完年, 初八日正式啟程赴任。
城外長亭,周通拉著程平的手囑咐了好幾遍路上小心,又道, 「我們是北邊人,到那邊難免水土不服。我聽說南邊濕熱, 包袱裡有些藥飲子, 你提前喝著。」
程平點頭答應著。
「丸藥是治暈船的,你中間走水路時記得提前吃。我有一回坐船, 頭暈目眩幾乎吐出苦膽來。」
程平再點頭。
「做官的事我不懂, 你又一向有計謀, 想來能應付得很好。我隻跟你說『小心謹慎』四個字。」
程平虛攬周通肩膀,又捶他一下:「我等著你高中的好消息!」
周通拍拍她的肩,「放心!總不能讓你和含英落下太遠。」
程平笑了。
周通掏出酒葫蘆給她:「這個時候就不折柳了, 喝一口北地的酒吧。」
程平不客氣地拿過來咕咚了兩口,用袖子擦擦嘴,對著周通笑道:「等回來, 我們喝個痛快!」
周通點點頭, 鼻子竟然有點酸。
程平翻身上馬,一手拽著韁繩, 回頭用拿馬鞭的手對周通揮一揮。
周通使勁地對她揮揮手。
程平回給他一個招牌的眯眼笑。
古道上,程平騎著棗紅馬的身影越走越遠, 直到她身後的驢車都成了小黑點, 周通才歎口氣回轉。
程平騎的棗紅馬是陸允明送的, 身後的驢車上坐著一個婢子, 連趕車的,都是這幾天新買的僕從。
那日臨走,陸允明竟然讓人牽出一匹馬來送給程平。
這禮物著實貴重,程平本想推辭,但對上陸允明的目光,就又把推辭的話咽了下去,「門生多謝座主。」
陸允明這才笑了,拍拍身邊棗紅色的馬:「雖算不得很神駿,但勝在溫馴,你騎這種最合適。」
這是吐槽我的騎術差嗎?程平覺得陸尚書真是個典型直男啊,幸虧長得帥,不然真娶不上媳婦,當然,現在也沒娶上——所以,這才是他至今未婚的主要原因嗎?我好像發現了什麼……
程平一邊沒良心地腹誹著送禮人,一邊神情真摯地表達感謝之情,精分得都快扭曲成麻花了。
程平有了這匹膘肥體壯的棗紅馬,也沒嫌棄那頭與自己相伴了大半年的瘸腿驢子。
如今終於有了自己的地盤,很應該把阿姨接過來了。程平自己有公事在身,這過州過縣的不方便,那就只能派遣僕人去。
本朝人蓄僕風氣很濃重,莫說為官做宰的,便是普通小康之家,也多有一二僕從婢子。程平這有了官身,還總一個人到處顛兒的,倒是異類了。
程平不蓄買僕人,一方面出於身份的考慮,成天相處著,暴露幾率太大,一方面是因為省錢,自己還租人家廂房呢,有僕人住哪兒啊?再則,程平到底是穿越人士,對僕從態度與本土唐人不同,在她心裡,僕從婢女大約相當於長期的家政服務人員?而很多唐人眼裡的奴婢賤民與騾馬無異。
為謹慎起見,程平沒去逛奴市,而是拜託孟員外郎介紹了相熟的奴隸商人——孟家淘換奴僕都是找他。這商人姓馬,人稱馬大郎,三十多歲,長得一團和氣。
程平客氣地跟他說了自己的要求,「一個男僕,要身強力壯、老實本分的,最好會趕車;一個婢子,別一團孩氣,手腳利索就行。」
馬大郎沒因為程平生意小,沒買新羅婢昆侖奴之類「貴重貨色」而生忽視之心,不兩日就親自帶了幾個男僕婢女來給程平挑選。
程平都問了問經歷,挑了背景最簡單、人也看著老實的兩個。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僕,原是長安郊縣商戶的家奴,商戶攤了官司,家道敗了,便把僕人都賣了。程平問他父母兄弟妻子。這男僕道,「奴本是打小買來的,不知道父母兄弟在哪裡,原來的主人家還未給娶妻。」
婢女身份更簡單,小家小戶的女孩子,家裡過不下去了,便把她賣了。聽口音不像是長安人,一問,果然,河北道的。倒了幾遍手,販到長安來的。
程平拍板兒要了這兩個。
馬大郎笑道:「郎君好眼力,這兩個放在家裡最安生。」
程平謝他,付了錢,又去官府備案——其實民間買賣奴婢多有不備案的,程平卻願意走程式,雖花些稅錢,但安心啊。
又買了一輛半舊的車子,並僕人的行裝,自己路上要用的東西,直忙到初七日,才算忙完。
戶部同事又在這一天給程平提前設宴踐行。
孟員外郎言辭殷殷:「那邊送鄉貢、繳賦稅什麼的時候,順便給我們帶封信。」
別的同事則說客氣話:「吾等等著程郎高升再回京城,屆時再為程郎接風。」
……
這樣的踐行酒宴,尚書和侍郎照舊是不到的,程平隻最後辦完交接的時候,分別去兩人廨室告別。
因為年前把該說的話都說了,陸允明只點點頭:「什麼時候動身?」
程平恭聲道:「初八日一早便行。」
「我沒法送你了,自己路上小心。」
程平笑一下:「是。」
陸允明點點頭。
程平看他忙,便退了出去。
陸允明看著掩上的門,抿抿嘴,接著批示公文。
竇侍郎卻出乎意料地給了好臉,溫言對程平道:「以後主政一方了,要謹慎勤懇,莫要墮了我們戶部的名頭。」
程平一怔,笑了,「是。」
竇侍郎也笑了,讓程平有見到迎春初綻的感覺。
出了竇侍郎那乾淨利索得過分的廨室,程平還有點恍惚,原來竇侍郎也會笑的,還笑得很好看……
出了長安地界,程平就與僕人王大、阿桃分開,由他們趕著車去接阿姨,自己則騎著馬慢慢地走。
在汴州碼頭旁的館驛,程平等了約莫半個月,終於等來了阿姨。
姜氏握住程平的手:「快讓我看看你,阿平。」阿姨是謹守身份的人,平時都叫程平「六郎」,只有情緒激動時才喚她名字。
程平咧著嘴笑,薑氏也笑,眼裡卻泛起淚花。
「高了,也壯了。」姜氏仔細打量程平,身量高了不少,眉眼越發長開了,穿著半新的圓領袍子,帶著襆頭,帶著點貴人們的大方從容,倒真像個做官的郎君。
程平趕忙顯擺,「長了有多半拃呢!」
薑氏笑起來,還是個小孩子。以往她小的時候,在學裡是最矮的,故而對身長最在意,隔上幾個月就自己拿個瓦碴比著頭在牆上畫線,看長高了多少,每次都嘟嘟嘴,「才長這麼一點兒。」
其實阿平真不算矮,在女子中甚至算高的——但她總是和小郎君們比。薑氏想到這裡,笑就有些苦澀,這假扮小郎君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啊?這輩子,阿平還能嫁人生子嗎?總是我害了她。
程平哪知道薑氏百轉千回的心思,隻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張羅著要帶她去吃汴州有名的蟹肉蒸餅和五味炙。
薑氏趕忙攔住:「做什麼出去?我們安安生生的在館驛吃飯,說說話兒。」心裡又歎氣,在外面跑慣了,又考了官,若是真再讓她悶在後宅,如何悶得住?
程平尊重阿姨的意見,兩人就像在家裡一樣,對坐在榻上,一邊吃飯,一邊聊家常。
「伯母和嬸娘是不是還時常去家裡囉嗦?」
「自你當了官,她們倒是客氣了,尤其你嬸娘,不再提阿香阿圓。」
「那大戶人家的女郎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你大伯的主意。」
程平點點頭,確實看起來像大伯的手筆。
「你信裡說有同僚家的小娘子……」
程平嘿嘿地笑。薑氏也就知道了——胡編的,不由得嗔怪地看她一眼,緊接著也笑了。
晚間薑氏拿出給程平做的內衣:「你身子長開了,原來的裡衣都不合適了吧?」
程平低頭看看,突然有點尷尬,又納罕,明明前世跟朋友討論胸圍罩杯什麼的都是平常事的……難道穿越久了,思想也保守了?或者——男人當久了,也遵循男人的言行規則,對女性生理問題避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