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進入臘月, 官員們除了忙著盤帳、總結,還要忙人情隨往。什麼人的年禮能收, 什麼人的不能收,什麼人要還禮,什麼人不需要還, 什麼人要還價值相當的, 什麼人要還點家常的……更不用說給上官送節禮,那講究就更多了。程平少不得也隨著。
《紅樓夢》裡有名對:「世事洞明皆學問, 人情練達即文章。」當時賈寶玉看到這對聯,就跟讓蜂蜇到似的, 大喊「快出去, 快出去」,竟厭惡至斯。程平想像, 如果賈寶玉見了自己,一定會在心裡罵「祿蠹」吧?
蠹蟲……程平平心而論,自己即便是蟲,也應該算是益蟲——人類朋友那種。
今年冬天雨雪格外多, 天氣比往年寒冷, 怕有凍死人的情況發生, 程平帶著白直城裡城外地巡了一遍, 特別走訪了幾個偏遠點的鄉村。回來便從義倉中撥出一批物資來, 救濟鰥寡孤獨及赤貧者。
具體事宜就交給白直負責。這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 能最大限度地做到「專款專用」, 想來沒哪個裡坊村鎮敢在這位面前玩貓膩。
程平又帶著李縣丞去查常平義倉。秋天的時候, 義倉建了起來,程平把薅來的大戶「羊毛」,趁著今年秋糧豐收都換成了糧食,看著這滿倉的米糧,程平就像過冬的倉鼠,又像抱著財寶罐子的守財奴,心裡滿滿的都是幸福和滿足——倉裡有糧,心裡不慌啊。
程平摸摸糧食下墊的板子,又查看牆邊一拉溜的生石灰箱子。
看糧庫的老吏賠笑道:「這灰都按照名府吩咐的,半月一換,這庫裡乾爽著呢。」
江南雨水多,程平在修糧倉時就多有考慮防潮問題,這麼多糧食若是發了黴,那可就是作孽了。然而問了縣衙管倉儲的官吏,又專門諮詢了雲郎這種家裡有大量餘糧的,竟然並沒有什麼好辦法。好一點的糧倉不過是地面砌磚石,上鋪木板,木板下懸空,以此來隔離地面潮氣。
程平沒辦法,除了也給糧倉鋪了木地板外,把後代常用的乾燥劑生石灰也用上了——此時的生石灰不比後代的純,糧倉空間又大,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
剛才查看,發現原來塊狀的生石灰不少已經粉化,說明確實與水發生了化學反應變成了氫氧化鈣——乾燥作用還是有的。
當初李縣丞等就問過為什麼要放生石灰的事,程平沒法給他們解釋氧化鈣和氫氧化鈣,便隻籠統地說生石灰可以吸潮氣。
看三位屬官,一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一個假裝「領導你真厲害,什麼都懂」,一個把懷疑掛在臉上,程平抿抿嘴,到底沒一衝動給做個試驗,而是淡淡地說:「從前聽工部一位相熟的員外郎說的,先時帝王陵寢中便有用石灰防潮的。」
聽說是工部傳出來的帝陵「黑科技」,李、趙二人立刻就信服了,便是白直也把挑著的眉毛放了下來。
此時李縣尉看那石灰果然如程平說的,有一些化成了石粉,倉裡也確實乾爽,便更信服了。
出了倉,程平看完前院防火滅火的水池,又轉到後院貓捨看糧倉的「貓官」們。
有一隻黑白花的小貓跑過來,用爪子碰碰程平的靴子,喵喵地叫。
程平讓這小奶音把心都給萌化了,便把小貓抱起來。
老吏笑道:「明府若喜歡,把它抱走就是。」
那麼多貓,貪污一隻倒也確實沒什麼。程平擼著小貓柔軟的皮毛,對老吏點點頭,又輕咳兩聲,對李縣丞笑道:「捉一隻回去,給家裡阿姨解悶兒的。」
李縣丞眼睛在程平擼得正歡的手上掃一眼,嚴肅著臉道:「順便也能捉一捉縣衙裡的老鼠。」
程平趕忙點頭:「很是。」
溜溜地忙到臘月二十,程平又帶著趙主簿去了一趟州府,回來便到了封印放假的日子。放假這一天,照例縣衙上下官吏一起吃酒宴——就如後世之年會。
程平不是那種吃個飯都讓人吃不安生的。她特意沒穿官服,見誰都笑眯眯的,嘴裡說著辭舊迎新的吉祥話,然而除了李趙白幾位還隨意些,其他官吏都恭敬謹肅得很。
威望這種東西,有時候不是繃著臉繃出來的,甚至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來了這大半年,上下官吏看著她一件事一件事地辦過來,對她的敬服也一點一點地積累,終於都真心地認了她這個「一把手」。
開完「年會」,程平終於迎來一年最長的假期——新正年假。
這是程平得官以後,第一年與阿姨一起守歲。雖然背井離鄉,但兩人也是高興的,阿姨興興頭頭地按照齊州風俗準備年貨,屠蘇酒、膠牙餳、五辛盤應有盡有。
又什麼都不讓程平幫忙,程平便很過了兩天擼貓、吃零嘴兒、看傳奇的逍遙日子。
與程平比,陸允明就苦x多了——因為他的叔父陸承恪來了。
這位雖然叫「承恪」,其實一點也沒繼承其父的謹慎勤恪,反倒是個詩酒放誕的,當了二十幾年官,現在還是個中州別駕——而且還是不管事,被當吉祥物供著的那種。
今年任期一到,陸承恪就打了病退報告,言「老邁體弱」,想提前退休。陸允明看著叔父烏黑的頭髮和隻微微有些笑紋的臉,好吧,老邁體弱……
叔父一家來了長安,年自然是要一起過的。
嬸母自帶著女兒、兒媳、孩童們在花廳裡間開席,陸承恪、陸允明以及陸承恪的兩個兒子允信允敬則在外間吃酒。
吃了酒,行了令,投了壺,兄弟子侄一邊閒話,一邊守歲。
陸承恪歪在榻上,「五郎啊,長公主不合適,上次崔恕家有意,你怎麼也推拒了?」
不待陸允明回答,陸承恪眨眨眼,笑道:「莫非你看崔恕那廝長相不佳,便以為他家女郎也是醜的?」
陸允明:「……」
陸允信、陸允敬:「……」
「倒也有些道理,女肖其父的多。那裴璟家女郎你如何也推拒了?」
陸允明只好解釋了一下朝堂關係,裴璟尚主,與皇室牽連頗多,陸氏不宜與其結親。
「你總是常有理的。」陸承恪搖搖頭,過了片刻,突然湊近侄子,「五郎,你跟我說實話,是還對那柳氏女難以忘情?又或者……莫非你好男風?」
旁邊陸允信「噗」一口茶都噴了出來,陸允敬成了那個被殃及的池魚。
陸允明無奈地抿抿嘴:「我只見過那柳氏一次,談何不能忘情。」
「那就是真好男風了?」看兩個兒子去換衣服了,陸承恪輕聲勸告,「郎君們在一起,喝酒談詩、賞遊玩樂,確實比與小娘子在一起暢快。這志趣相投,就容易心意相通,心意相通了,這個,有些情情愛愛的事,也是正常。只是,親還是要成的,不然如何有子嗣呢?」
陸允明站起來,「您坐著,我有酒了,出去吹吹風。」
陸承恪在他身後無奈地搖頭。
陸允明走出花廳,仰頭看看滿天星光,想到剛才的話,突然失笑,好男風,虧叔父想得出來……還喝酒談詩、賞遊玩樂、志趣相投、心意相通……陸允明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張眯著笑眼的臉。
陸允明怔一下,看來真是酒上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