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湍急, 程平與陸允明讓水衝著不知遊出多遠。
程平前世泳遊得極好, 還曾在學校游泳館當過救生員助理。這樣的技能是不會因為穿越就丟了的,只是這一世身體的體力不佳, 好在是順流而下, 倒也不怎麼費勁。
陸允明情況卻不大好, 他是北方人,游水雖會,卻不精通,再加上受了傷, 體力透支, 若不是旁邊有程平協助, 恐怕早就撐不住了。
察覺到陸允明的狀態,程平當機立斷帶著他往岸邊遊去。
陸允明腦子裡還有最後一絲清明,讓他硬撐著配合程平。
「撐住,撐住!我們馬上就到岸上了!」兩人一邊被水流往下游衝, 一邊一點點靠近河岸, 終於,程平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陸允明帶到岸邊。
先把陸允明的上半身托到岸上,程平再爬上岸來拽他。陸允明對程平來說實在太沉了,岸上又不比水裡, 程平像拽麻袋一樣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把他又往前拖了幾步。
程平顧不得喘息, 先看陸允明的情況:「陸相!陸相!陸允明!」程平拍他的臉, 沒有反應, 再探頸動脈,似有似無。
莫不是溺水了?程平手有些抖,但好在前世訓練有素,心裡再緊張也不影響正常操作——先讓他仰頭抬頜打開氣道,然後探看嘴裡有沒有異物,再進行胸外按壓。
因為程平的擠壓,原本被水衝過已經不流血的前胸傷口又流出血了,一、二、三——
「咳,咳——」陸允明嗆出一口水。
程平鬆一口氣。
程平預估一下,現在離著事發地點應該很遠了,殺手們一時半會兒到不了,可以先緊著處理陸允明的傷口,然而——連個乾爽布料都沒有,怎麼處理?
程平解開陸允明已經破了的衣服,「你感覺怎麼樣,陸相?」
陸允明前胸兩道比較淺的利刃劃傷,帶著剛才程平擠壓出的血,看著恐怖,但其實情況尚好。比較嚴重的是側腰上的,從破開的衣服縫看,傷口很深,而且現在還在流血。程平伸手繼續解他側面的衣服,突然,手被抓住。
程平抬頭。
「你——」陸允明的目光在程平肩下掃了一眼,閉上眼睛。
媽的!忘了這事了!
程平掙脫他的手,訕笑一下,「先活著再說吧,座主。」
陸允明腦子裡閃過與程平接觸的一幕幕,還有她柔和的面部線條,白皙的肌膚,彎彎的月牙眼……其實是自己眼瞎。
「在這裡不安全,我們得找個隱蔽的地方,你還能動嗎?」程平問。
「能。」陸允明啞著嗓子道。
程平扶他起來,讓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背往不遠處的樹林走。
季春時節本穿得就不多,兩人又都渾身濕透,碰到程平溫暖柔軟的身體,陸允明覺得半邊身子都是燙的。他攥著拳,咬著牙,盡力少讓程平承擔自己的重量。程平卻怕他體力不支,緊緊地摟著他的腰背,「還行嗎?」
陸允明不回答。
程平也知道不大可能從陸允明這種人嘴裡聽到「不行」的話,便道:「堅持一下,馬上就到了。一會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沒有人家,你的傷口必須處理。」
往常與陸允明在一起,程平都裝乖巧,能聽陸允明的都聽陸允明的,這會子卻拿起了主意。隨著身份暴露,程平原來對這位座主的敬畏懼怕似乎也消失了——反正已經這樣兒了,還能怎麼的?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破罐子破摔」和「死豬不怕開水燙」。
程平把陸允明藏在樹叢裡,到底撕一塊濕袍子下擺給他把腰纏上,又讓他側臥以抬高出血位置,「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去就來。」臨走,又解下橫刀刀鞘放在陸允明手邊——刀和劍都丟了,這刀鞘到底是鐵的,制式貨,至少能當個短棍使使。
程平跨步要走——
「你這樣子……」
程平停住腳,低頭看看緊貼在身上的衣服,回頭對陸允明隨意一笑:「性命面前,別的都是末節。」怕陸允明嘮叨,程平快步走了出去。
陸允明閉著眼,攥著拳,感覺這輩子從來沒這樣無力過——即便當初宮廷政變命懸一線,即便被下獄也從不曾如此,當時覺得死便死了,而如今……陸允明看著程平消失的方向。
程平先去河邊處理了血跡,然後順著小路往下游走。也是運氣好,不過三四里路處,便有人家。程平不敢露出身份——現在汴州政治氣候詭異,現在是躲「賊」,以後保不齊會躲官兵,好在等著參軍點兵的時候換下了囉嗦的官服,穿的是一件普通圓領袍,於是便謊稱是過路的客商,糟了劫匪。
此時民風還算淳樸,程平求救的這家一對中年夫婦外加一兒一女,男主人與小郎君才從田間回來。看程平狼狽模樣,那婦人找出自己的衣服給她穿——程平卻「恩將仇報」,要買他們拉犁的驢子。
前陣子汴州推廣曲轅犁,這裡離著州府近,屬於最先得到先進技術那一批。這男主人也按照上面給的式樣新制了犁,試一試,果真輕便,於是買了一頭驢子來耕旱田種豆。
聽程平要買驢,男主人直搖頭,「這是耕地的驢子,不賣。」
程平錢袋裡常年備著幾小塊碎金子、幾顆銀珠並一點銅錢,換衣時便取出二兩來重的一塊金子,換算下來總要兩萬錢左右,買頭驢加一輛柴車富富有餘。
程平懇求:「我們不過是缺個腳力,這塊金子買一頭驢、打輛新車還有富餘的。郎君拿去緊著再買一頭,並不耽誤活計,剩下的錢還能再添置點別的。」
程平連皇帝都能忽悠得了,這男主人哪裡禁得她勸說,很快便答應了。程平又問他村子裡可有跌打郎中。
鄉下地方哪分什麼內外科,郎中倒是有一個,什麼都治。
程平又跟這家主人買了點吃的穿的日用的,然後請對方引路去請郎中。
有銀珠子引著,那郎中雖覺得這個小娘子詭異,但還是跟著來了。
見了樹叢中的陸允明,郎中大吃一驚,這哪裡是「被賊砍了一下,受了點小傷」?難怪那小娘子一定要讓自己多多地帶金瘡藥,還讓帶上縫合的針線。
而且,這人衣服雖然破爛了,但仍能看出是官袍——郎中早年也曾在城裡游方行走過,很知道些外面的規矩體統,這樣的紫袍,豈是普通人穿的?這分明就是朝中大官!
郎中哆哆嗦嗦,如何也下不去手。
程平幫著他清洗傷口打下手:「您趕緊縫吧。」誰知道那幫人什麼時候找來?
郎中撲通跪下:「草民草民沒給人縫過這麼大的口子……」
程平聽他重音放在「人」上,立刻明白了,原來這位還兼職獸醫:「您原來給別的怎麼縫就怎麼縫,都是皮肉,人與獸又有什麼差別?」差別或許就是人格外脆弱。
程平看著陸允明,這缺醫少藥的,又河水裡泡了這麼久,若繼發感染……又慶倖,好在這條河還算清澈,若是城內河,又洗衣服又涮馬桶的,陸相這條命十之**就得交代在這裡了。
陸允明聽程平說自己跟牲口沒差別,也沒似往常似的瞪她,隻淡淡地對郎中道:「縫吧,沒事。」
郎中咬咬牙,到底下了針。許是疼得木了,陸允明對針紮在身上,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郎中在陸允明的側腰上縫了一條張牙舞爪的蜈蚣線。程平鼓勵他:「縫得很好!」郎中抖著手倒上一堆金瘡藥,又纏上乾淨麻布。
有腰上的縫合當底子,郎中再處理陸允明前胸和胳膊上的傷就利索多了,帶過來的細麻布都纏在了陸允明身上。
看著幾乎被包成半個木乃伊的陸允明,程平道,「甚好!」
一客不煩二主,程平讓郎中幫忙把陸允明身上的濕衣服都換了。
陸允明看程平。
程平摸摸鼻子,識趣地去旁邊回避。
等郎中收拾完,已經到了申正時分。程平把之前許諾過的銀珠子給他:「我們的身份,你也知道。以後若有人問起,不要管是官還是匪還是什麼人,你知道怎麼回答?」
郎中是個聰明人:「是,草民知道!草民只是救了磕破頭的小個子客商,隨後客商便——」
程平介面到:「朝著汴河方向去了。」
「是,朝著汴河方向去了。」
程平再告誡一句:「萬事不知道,才可保平安。」
「是,是。」
「還請你也與住在村口那郎君也說一說,不要說差了才好。」
「是,是。」
程平防的是劉良奪了汴州軍權,萬一大範圍派兵搜捕,所以儘量抹除存在痕跡。
程平趕著驢車,帶著陸允明往更遠的村鎮趕。這個時間那些殺手還沒追過來,應該是已經放棄了,但離他們遠一點總是好的,而且要找大一點的鎮子買口服藥,要探聽城裡的消息。
大半天亡命奔波,水米沒沾牙,程平讓驢子自己走著,轉身拿出買的雜糧蒸餅遞給陸允明:「多少吃一點吧。」又把水囊放在他手邊。
陸允明接過乾糧,目光在程平白皙纖細的手指上掃過,終於把盤旋在腦子裡的話問出口:「為什麼甘冒奇險女扮男裝?」
程平回頭看陸允明。他頭髮亂了,面色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身上穿著土布舊衣,但氣度還是那個朝堂之上華族出身紫衣權相的氣度。
看他皺著的眉,程平把「從小被假裝男兒教養、後來不得已」之類的話咽了回去,挑眉輕笑:「陸相不覺得以平的才能本事,若困在深閨,有點浪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