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務室出來的鬱清棠頭也不回地往辦公室大樓的方向走。
鬱清棠比程湛兮矮小半個頭,但也有168的身高,身材比例優越,腿尤其長,一步也沒有比173的程湛兮小多少。
“鬱老師!”程湛兮小跑追上來。
剛才校醫說出那句“女朋友”以後,氣氛頓時十分僵硬。
程湛兮當然是心中暗喜了,但是鬱清棠的反應是臉一下子冷下來。其實她那張臉最多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程湛兮也不知怎麽就判斷出她當時的心情,立刻嚴正地向校醫澄清道:“我們倆只是普通同事。”
校醫吃的鹽比她們吃的飯還多,小情侶鬧別扭嘛,笑容更曖昧了,還用那種明顯有什麽的語氣意味深長地重複了一遍:“嗯,普通同事。知道了。”
鬱清棠自己向校醫道了謝,從程湛兮手裡拿過開的藥膏,然後就從醫務室出來了。
再之後就是現在的局面。
“鬱老師!”程湛兮伸手扣住了鬱清棠的手腕。
“放手。”鬱清棠冷冷地看著她。
程湛兮和她面對面站著,從扣改成牽,耐心溫和地說道:“是醫生誤會我們倆之間的關系,我已經和她說清了,不要遷怒我,好不好?”
放在普通人身上,無端遭受遷怒可能會用質問的口吻,進而導致矛盾進一步升級,或者明面和好,背地裡留下隔閡。但程湛兮生性灑脫,凡事不縈於懷,又是面對心上人,她萬般柔情尚且無處使,哪裡生得起氣?
說到不要遷怒她時聲音輕軟,姿態放得很低,湖水一樣清湛會說話的眼睛更是配合地流露出一絲委屈,楚楚動人。
常言道“撒嬌女人最好命”,會撒嬌的漂亮女人不說最好命,但至少不會讓人再生氣。
鬱清棠本來也不是生氣,而是她情緒波動,不知道怎麽排解,所以才想一個人走開。程湛兮態度真誠,她要是真的生氣才是無理取鬧。
她二十七年的人生,字典裡沒有諸如“無理取鬧”、“生氣”之類的詞語。
沒有人會慣著她。
“沒有遷怒。”半晌,她嗓音微低地吐出幾個字。
“真的?”程湛兮眼睛亮了亮。
“嗯。”鬱清棠恢復了波瀾不驚的樣子,淡淡垂目道,“可以放手了麽?”
程湛兮松了手。
鬱清棠向她點點頭,遲來地說了句:“謝謝。”
“謝什麽?”程湛兮知道她在謝自己在醫務室對她的照顧,但故意問出了口,果然如願地在鬱清棠眸心深處看到了一絲微妙的為難。
一句話能解決的事變成兩句話,鬱清棠沉默,在心裡重新組織措辭。
程湛兮察言觀色,體貼道:“是說陪你去醫務室的事嗎?不客氣。”
鬱清棠嗯了聲。
她微抿的薄唇松開,肢體也比方才自然放松。程湛兮目光注意到這些細節,更加確定鬱清棠是一個不喜歡且不習慣和別人打交道的人,哪怕面前的自己是她喜歡的人,也會盡量避免說話。
問題來了,她一個京華的高材生,為什麽要回到泗城當一個時刻要和一大堆人打交道的中學老師。
有這個學歷,她繼續考博去應聘研究所的工作搞學術不香嗎?科研所大門一關,世界與我無關。
挑戰不可能?
程湛兮把自己狐疑暫時壓了下去,決定等熟一些再問她。
鬱清棠小臂的傷口有些駭人,她拿著藥回辦公室的時候,之前不在辦公室的老師瞧見,都關切地問:“鬱老師怎麽了?”
程湛兮自發成為鬱清棠的代理人,道:“被一個奇葩家長撓的,那手長指甲,跟九陰白骨爪似的。”
其他老師表達了一番對鬱清棠的憐愛和關心,便發散話題到這些年遇到的奇葩家長上,尤其是資格老的班主任老師,話題一天一夜都說不完。
其中恰好有溫知寒。
溫知寒沒摻和老師們熱火朝天的交流,而是默默走到了鬱清棠身邊,看了看她的手,柔聲問:“沒事吧?”
鬱清棠搖頭。
“拿藥了嗎?”
鬱清棠點頭。
“記得塗。”
鬱清棠再點頭。
“傷口盡量別沾水。”
鬱清棠再再點頭。
別看程湛兮和其他老師聊著天,余光注意著這邊呢,耳朵也豎得直直的。
一聽她倆的交流差點笑出來,溫老師這段位趕緊算了吧,怪不得七年了八字還沒一撇。
“具體是怎麽回事兒?”溫知寒終於問到了關鍵信息。
鬱清棠抿了抿唇,看起來有些不大想答,但是礙於朋友交情和必要社交,她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決定還是開口回答。
這時程湛兮走了過來,自然地插話道:“鬱老師是傷患,我來說吧,今天我全程在場,也是我送鬱老師去的醫務室。”
隻刮破了點皮的“傷患”鬱清棠:“……”
聽出她最後一句是在示威的溫知寒:“……”
突然不想聽了怎麽辦?
程湛兮才不管她想不想聽,壓低聲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之所以沒告訴所有人,是擔心老師之間出現“叛徒”,有意或者無意把她冒充學生家長的事捅出去,防人之心不可無。
程湛兮在陳述事實之余,聲情並茂,著重渲染了鬱清棠愛重學生、不卑不亢的高大形象,以及自己臨危救難、當仁不讓的奉獻精神,以及果斷從容、急中生智的聰明才乾。
鬱清棠&溫知寒:“……”
當老師真的屈才了,她應該去說書。
不用自己開口,鬱清棠很省心。
溫知寒很鬱悶,坐回了自己的辦公桌。
她的辦公位比起程湛兮來說挺得天獨厚,在鬱清棠正對面,只要一抬頭就能看見她。但是鬱清棠除了公事,以及和她明算帳的時候,從來沒有主動正眼看過她。
有句話叫交淺言深,她和鬱清棠恰恰相反,是交深言淺——如果交情的深厚能夠以時間長短為標準的話。
溫知寒在大一就聽說數學系有一個喜歡獨來獨往的學神,績點第一,競賽次次榜上有名,能在從各地選拔上來的優秀學子裡拔得頭籌的人十分不易。更別提她是個女生,而且是系裡當之無愧的系花,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溫知寒好奇這樣一個天之驕子會是什麽樣的人。
但她們倆不在一個學院,溫知寒本身不是太擅長交際,認識的人不多,鬱清棠又總是一個人,沒有結識的機會。
在她的想象裡,鬱清棠應該有一張冷漠倨傲的臉,氣質上就和別人大不相同,自帶光環在人群裡一眼就能被看見。
這樣的想象,在她真的見到鬱清棠本人時被打破。
那是大一下學期,剛開學不久,首都的隆冬未散,樹葉凋敝,空氣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溫知寒和室友從實驗室出來,去食堂吃飯,在打飯窗口排隊時,室友目光掃過一個方向,忽然拍了拍站在前面的溫知寒的肩膀,笑道:“知寒,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數學系的學神長什麽樣嗎?喏,她在那兒,你要不要認識一下?”
溫知寒循著她指的方向看去。
一個紅燒肉的窗口排著大概有五六位同學,溫知寒視線轉過一圈,定格在一位身量清瘦的女生身上。
黑色及膝風衣黑色的高領毛衣,還有黑色的牛仔褲,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點綴是竹青色的圍巾,烏黑長發別在耳後,露出晶瑩的耳廓,氣質很淡,融在人群中十分不起眼。若不是室友提醒,溫知寒絕不會注意到這個人。
“就是她?”溫知寒聽到了自己不敢相信的質疑聲。
“是她。”室友說,“我之前見過她,保證沒騙你。”
室友笑了笑:“長得確實挺漂亮的,你可以等她待會轉過來。”
溫知寒的大學時代同性婚姻尚未合法,但已經數次提案討論,民間彩虹旗到處飄揚,可以說通過只是時間問題。大學裡思潮開放,不少人的性取向都是公開的,室友知道她性取向是女,鏡片後透出來的笑意有些曖昧。
溫知寒輕聲警告:“別亂說。”
她再次看了眼背對著她的鬱清棠,刷卡買了飯。
挺巧的,她們倆打好飯菜坐到清靜的角落,方便討論剛才的實驗結論,耳畔傳來腳步聲,鬱清棠在她們隔壁桌落座。
一個人。
面前是一葷一素一湯。
鬱清棠把遮住小半張臉的竹青色圍巾不緊不慢地一圈一圈解下來,放在旁邊的椅子裡,低頭安靜地喝了一口湯。
溫知寒偷偷地用余光打量她。
異常蒼白剔透的一張臉,唯有薄唇透出淡淡的一抹血色,五官清淡卻精致。
給人的感覺很冷,那種冷不是她以為的倨傲冷漠的恃才放曠,而是凡事漠不關心的平靜和無動於衷。
“你好,請問你是鬱清棠嗎?”溫知寒在她快吃完時,鼓起勇氣開了口。
鬱清棠手裡的杓子頓了頓,慢慢地抬起眼簾。
溫知寒才發現她有雙很深的雙眼皮,黑眸幽邃漂亮,美得如同月色。
“嗯。”鬱清棠嗓音清冷,聲線也比常人低。
又淡漠垂下眼去,沒有把這段突如其來的插曲當回事。
溫知寒略微訕訕,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室友看不下去,主動介紹道:“我們倆是物理系的,和你同級,我叫舒媛,她叫溫知寒,知君仙骨無寒暑的知寒。很高興認識你。”
室友快被溫知寒的眼刀殺死。
鬱清棠這次連頭也沒抬。
“嗯。”
回宿舍的路上,舒媛和溫知寒說:“學神是不是瞧不起我們?也不回咱一句‘我也是’。”
溫知寒腦海裡縈繞著鬱清棠端起餐盤離桌孤清的背影,本能地輕聲反駁:“別亂說。”
舒媛誇張地拖長音“噢”了一聲,笑道:“你還說不喜歡,我看你是一見鍾情吧?嘖嘖,一見鍾情都是見色起意,我要是喜歡女的我也喜歡學神,這種高嶺之花摘起來最有意思了。”
溫知寒心不在焉,沒有否認。
糾結是不是一見鍾情沒有任何意義。
鬱清棠沒有朋友,溫知寒想做她的朋友。
鬱清棠的時間表十分固定,宿舍、教室、食堂、圖書館四點一線,溫知寒花了一個學期摸清她早出晚歸宿舍樓的時間,她在圖書館習慣自習的樓層和位置,接著就是製造各種各樣的偶遇。
她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從鬱清棠那裡拿到了她的微信號,交換了聯系方式。
此後再沒有進展。
鬱清棠的生活裡只有學習,沒有其他。
她並不拒人於千裡之外,沒有那種具有攻擊性的鋒芒和銳利,但就是讓人在面對她永遠波瀾不驚的眼神時說不出多余的話。像一攤會呼吸的死水,除了本能的活著,沒有更多的生命力。
唯一談不上愛好的愛好就是逛畫展。
她喜歡畫,但對畫家沒有明顯的偏好,問起她喜歡的畫家,她隻回答沒有。溫知寒好不容易知道她喜歡一個叫程默的畫家,搜集了很多關於程默的資料,對方畢業於巴黎美院,年紀大概和她們差不多,她的成名作是抽象畫《賽爾烏斯》,完成於大學時代,此後創作的“十字”系列油畫,更是成為展廳的寵兒,拍賣驕子。
溫知寒藝術細胞全無,為了能和她有共同話題,強迫自己讀了很多關於藝術審美的書籍,並請教了這方面的專家,讓他點評程默的畫,自己再記下來,熟背。
在一次畫展,溫知寒滿心要給鬱清棠介紹程默這個人,剛說了一句便被鬱清棠打斷,她眼簾半垂,隻望著面前掛著的那副油畫,淡道:“我不感興趣。”
溫知寒還動用了一些家裡的關系,從別人那裡高價買來一副程默的畫送給她,也被鬱清棠婉拒了。
最讓溫知寒詫異的是,她明明成績優異,老師建議她出國讀博,她連offer都收到了,卻在碩士畢業後返回泗城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高中老師。
溫知寒沒有瞧不起老師這個職業,但她想:鬱清棠的人生不應該是這樣。
她本可以轟轟烈烈,為什麽沒有任何怨言地歸於平淡。
她真的沒有怨言嗎?
走廊裡漸漸熱鬧起來,辦公室穿梭來去著來交作業的學生。
七班的數學課代表把作業本交給鬱清棠,匯報今天有兩個人沒交作業,名字用便簽紙貼在最上面自己的作業本上了。鬱清棠點點頭,沒什麽情緒地說:“辛苦了。”
學生有點怕她,忙道:“不辛苦。”
她看了看鬱清棠對面正看過來的溫知寒,問好道:“溫老師。”
溫知寒也朝她溫和地點頭。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微微上揚的清潤柔和嗓音:“連雅冰。”
名叫連雅冰的數學課代表扭了一下頭,看見坐在斜對面電腦後面,剛露出臉的程湛兮,驚喜道:“程老師!”她說,“你也在這裡啊?”
程湛兮佯怒道:“別拿體育老師不當老師,你們數學還是我教的呢。”[注]
連雅冰沒忍住:“哈哈哈哈。”
她看了看班主任肅淡的臉,又趕緊把笑憋住,十分辛苦。
程湛兮從抽屜裡摸出一顆巧克力,笑道:“來,給你的。”
連雅冰接過巧克力,開開心心地回教室了。
程湛兮又摸出一顆球形巧克力,拉開凳子起身,放到鬱清棠面前的桌子上,認真嚴肅道:“鬱老師,這是給你的出場費,請務必收下。”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這誰不說一聲:程老師太會了!
小劇場:
溫知寒:我把程默的畫送給她,她不要
程湛兮: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我就是程默,我把自己送給她,她就要了(*/ω\*)
不久以後,在床上。
哭著求饒的程湛兮:我不要了……
[注]:來自網絡梗,“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