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雨聲忽然變得很遠,飄忽且渺茫。
程湛兮撞進了一雙比黑夜安靜、比月色更美的眼睛裡。
幾秒後,她才很輕很輕地呼吸了一下,心臟以異乎正常的速度跳動著。
面前的女人約莫二十六七,眉眼如畫,皮膚較常人蒼白,唯有薄唇抿出一抹極淡的血色,有一種近乎病弱的美感。尤其是她的左眼有一顆淚痣,動人極了。
淚痣長的地方有講究,若是偏下,便如同垂淚,會給人楚楚可憐的感覺,但眼前的這個人不是,她的淚痣長在上眼瞼的眼尾處,和上挑的眼線神奇地連成一條線。所以這顆淚痣非但沒有讓她顯得柔弱,反而給人不可侵犯的疏離和禁欲感。
黑色風衣裡是一件潔白的襯衣,嚴絲合縫地扣到最上面一顆紐扣,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和弧度優美的下巴。
透出淡淡的斯文書卷氣。
程湛兮張了張嘴,在女人接下來的動作裡沒了言語。
鬱清棠目光平靜地看向面前拖著行李箱的程湛兮,禮貌地微微頷首,平靜地轉了回去。
她沒有伸手去接。
相當於委婉地拒絕。
程湛兮故作自然地收回了遞出紙巾的手,揣進了外套口袋裡,眼睛轉向和鬱清棠相反的方向,偷偷地用余光觀察對方。
雨仍在下。
暴雨倒灌,整座城市籠罩在磅礴的雨幕裡,陰沉的雲層裡不時閃過藍紫色的閃電,驟然撕裂黑暗的蒼穹,狂風卷起地上的落葉,怒號著往天上刮去。
兩人共處在一片屋簷下,聽著同一片雨聲。
誰也沒有說話。
這場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多久便烏雲四散,露出了金紅的太陽,日落大道上方出現了一道彩虹,從街頭橫跨到看不到盡頭的遠方。
空氣裡隻余下纏綿的毛毛細雨。
鬱清棠推開門,踏進了如絲的朦朧雨幕中,身影慢慢消失在彩虹深處。
***
三個月後。
畫室門上掛著“請勿打擾”的牌子,第三次過來的喻見星躡手躡腳地打算返回,緊閉的門卻“吱呀——”打開了。
程湛兮見到她,笑容隨性地點了點頭:“來了。”
喻見星一隻手搭在她肩膀,往半開的畫室門裡瞧,打趣道:“程畫家最近畫什麽呢?”
程湛兮大大方方地讓開路,笑道:“你自己看咯,隨便參觀,我去洗把臉。”
她畫畫的時候不喜打擾,杜絕任何人進她畫室,結束了卻是無妨。
喻見星就是她在泗城的朋友,一起在國外留學的同學。她就讀的那所美院入學條件極為嚴苛,同一個國家出去的學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朋友。喻見星是學雕塑的,接了泗城市政府的一個項目,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待在這邊。
喻見星邁進光線明亮的畫室,裡面程湛兮剛收拾過,畫架、畫布、顏料盒、調色板、畫筆擺放得整齊,有條不紊。
和藝術沾邊的東西,多少需要靈感,而靈感不是隨時都有的,程湛兮不是個太高產的畫家,畫畫十分依賴靈光乍現的瞬間。
喻見星記得程湛兮有一次接了幅壁畫——即直接在牆壁上作畫,時限三個月,有兩個月二十九天她都在到處找靈感,愁得就差禿頭,最後一天有如神助,把自己關進雇主的別墅房間裡一揮而就,波瀾壯闊地畫滿了一整面牆,成為他們圈子裡津津樂道的一件事。
她剛過來三個月,喻見星本以為畫室裡應該空空蕩蕩,作品屈指可數,卻意外地發現裡面掛滿了畫。
油畫隻兩三幅,有一幅是程湛兮方才在畫的半成品,油料還沒乾,其余的是木炭畫或者水彩等創作方便的。喻見星仔細端詳牆壁和桌上的畫,要麽是側臉,要麽是背影,就是沒有正臉,經過她的辨認,畫的是同一個人,還是個女人。
程湛兮從盥洗室回來,便瞧見喻見星揶揄的眼神。
程湛兮好笑道:“怎麽了?”
“畫的誰?”喻見星不等她回答,立即道,“你未婚妻?”
“……”程湛兮解釋道,“不是,剛來泗城的時候遇到的一個陌生人。我好像有一點……嗯。”
她唇角往上翹了一個微小的弧度,沒有再繼續往下說。
“嗯是什麽?”喻見星追問道。
“是什麽都不重要,反正不會再見面。”程湛兮隨口打發掉她。
泗城這麽大,而且如無意外,她不會在這裡久留,遇到的那個人,就當作美好的記憶。人的一生中,不是所有的美好都必須去追求,美好不能在現實永存,但在記憶裡可以。
“還有,”程湛兮無奈地提醒她,“不要再說未婚妻的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喻見星樂了。
說起這樁從天而降的婚事,喻見星都覺得分外滑稽。
程家和衛家是定了娃娃親,但當時和衛小姐定親的是程湛兮的哥哥程淵兮,不巧程淵兮喜歡同性,便沒辦法再履約。本來麽,衛小姐的母親衛夫人難產去世,時年日久,大家都忘記了這件事,但衛家人重提此事,程家便琢磨著讓妹妹程湛兮去接受這樁婚約。
程媽媽倒沒想立刻就給她倆包辦婚姻,只是勸著她見一見,合適的話先戀愛再結婚,但程湛兮是個自由灑脫的性子,誰按她的頭,她就偏偏對著乾,直接從京城跑到了泗城。
程湛兮:“你還笑?”
喻見星清清嗓子,不笑了,提議道:“晚上去酒吧嗨一下嗎?”
程湛兮拒絕:“不去。”
人多又吵,不如一個人去街上散步。
程湛兮挑了挑眉,反過來提議:“攀岩去嗎?”
喻見星的臉立刻垮了下來。
身為一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畫家,她不喜歡一些文靜的活動就算了,但喜歡賽車、徒手攀岩、帆板衝浪是不是太過分了點?喻見星懷疑她小時候應該練體育,而不是去學畫畫。
程湛兮好整以暇地望著她。
“我陪你去酒吧,你這周末和我去攀岩,怎麽樣?”
喻見星經過艱難的心理鬥爭,忍痛點了點頭。
“成交。”
程湛兮淺淺地笑了下,神情愉悅道:“什麽時候出發?我去換身衣服。”
喻見星抬腕看了眼手表,道:“你換好衣服就走,時間也不早了。”
程湛兮聳肩:“好吧。”
喻見星來的時候特意打扮過,不用再梳洗,她對著小鏡子補了個妝,便坐在客廳的沙發裡,一邊無所事事地玩手機一邊等程湛兮。
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她抬頭朝主臥門口看去,頓時睜大了眼睛。
程湛兮換了件垂墜感良好的純白絲質襯衫,黑色高腰西裝闊腿褲,栗色的長卷發隨意散在背後,透出成熟慵懶的休閑感。
她個高腿長,天生的衣架子,穿什麽都好看,讓喻見星震驚的是,程湛兮鼻梁上架了一副複古金邊鏈條眼鏡。
衣冠楚楚,加上她很有欺騙性的溫良外表,整個人縈繞著斯文敗類的氣息,相當引人注目了。
喻見星站了起來,立刻反悔說:“不去了。”
她好看成這樣,還有人看自己嗎?
程湛兮伸指推了推眼鏡,掛脖鏡鏈隨著她的動作輕輕地晃蕩,她鏡片後的桃花眼明亮含笑,道:“我隨你啊,都行。”
喻見星磨了磨牙:“去!”
自己長得也不賴,至少有百分之三十是願意看自己的!
酒吧的名字叫“零度”,在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今天,是一家在本地小有名氣的LES吧。
喻見星倒不是想去獵豔,就是想單純地放松放松,看看美人養養眼。兩人在零度門口下車,快進門前,喻見星剛想起來,駐足笑說:“忘了恭喜你,那副《暴風雪》拍出了三百萬的高價。”
程湛兮望著酒吧近在咫尺的大門,隱約可見裡面攢動的人頭,她斜了喻見星一眼,懶聲道:“你覺不覺得,在這裡說這樣的話,顯得有點敷衍。”
喻見星哈哈大笑。
兩人並肩走進酒吧,在吧台坐下。
喻見星點了杯雞尾酒,程湛兮長腿輕松地點在地上,打了個響指:“果汁,謝謝。”
喻見星:“……”
“你不覺得你也有點敷衍嗎?”喻見星製止了調酒師,自作主張替她把果汁換成了瑪格麗特。
程湛兮笑笑沒說話,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
她不常來酒吧,在國外的時候玩得比較多,藝術工作者固然要能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但也要接觸更加豐富的現實世界,這些都會成為創作的靈感來源。禮貌地拒絕了一個又一個上前搭訕的女人,程湛兮微不可見地蹙眉,她抿了口酒,打算等舞池中央的喻見星跳完這支舞就申請回家。
音樂聲震耳欲聾,五光十色的燈光亂閃,舞池群魔亂舞,貼面熱吻的人隨處可見,潛心創作了半年之久的程畫家有些適應不來。
喻見星熱汗淋漓地從舞池回來,一口將吧台剩下的酒幹了,接著又點了一杯。
程湛兮:“……”
喻見星沒再去跳舞,一口一口地喝酒,程湛兮隻得打消了念頭。許是見到她們倆坐在一起,來打擾她的人少了許多,程湛兮換上果汁,咬著吸管慢慢地喝,將目光轉向那些相對清靜的角落。
有的在黑暗角落裡親熱,有的孤身一人。
程湛兮驀地目光微凝。
距離她大概半個酒吧場地那麽遠,側對著她的一道人影,有些眼熟。
喻見星循著她的目光看去,歪了歪頭,眯著微醺的醉眼打量道:“這人……怎麽和你畫上那個那麽像?”
程湛兮嘴唇微動,沒有說話。
喻見星:“不會吧?”她見程湛兮儼然默認,嘴裡的酒差點吐出來,嗆咳了聲,方道,“怎麽這麽巧?”
程湛兮心道:我也想知道,怎麽會這麽巧。
她松開咬著的吸管,目光盯住那道身影不放。
如果這算有緣千裡來相會,她是不是應該去嘗試一下?
就在她猶豫要不要上前,對方突然轉頭,朝她望了過來。
安靜的、比月色更美的一雙眼。
酒吧的燈光映著她蒼白近乎透明的臉頰,眼尾的淚痣清晰動人。
程湛兮心跳漏了半拍。
***
鬱清棠面前換上了第三杯果汁。
她酒量不大好,所以為了避免意外,她沒有沾酒。
漂亮的女人總是人群的焦點,鬱清棠一襲素色長裙,黑直長發披肩,皮膚白得驚人,五官精致得挑不出半點瑕疵,哪怕她進來以後,一直獨自坐在角落,來搭訕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耳畔響起靠近的腳步聲,伴隨著女人柔潤溫和的嗓音:“你好,請問這裡有人嗎?”
鬱清棠心想:第十八?還是第十九個?
她抬起了頭。
程湛兮對上她的眼神,忽然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和期待。
她會認出自己嗎?
鬱清棠用和上次無異的平靜眼神望了她一眼,旋即平靜地低下眼瞼,用下巴示意了對面的位置。
程湛兮:“……”
從她的舉動,程湛兮得出兩個結論:一,她沒有認出自己;二,她真的不愛說話。
如果不是她對自己的言語有反應,她甚至會懷疑她和火車上遇到的那個小姑娘一樣,有聽覺障礙。程湛兮不合時宜地走了個神,如果默默能夠平安長大,會不會和面前的女人差不多。
程湛兮收回思緒,在鬱清棠對面從容落座。
喻見星在心裡快笑瘋了。
程湛兮性格極好,外貌家世皆十分矚目,走到哪都是萬人迷的存在,這還是第一個對她如此無視之人。
程湛兮雙手捧著自己的果汁杯,在喻見星看熱鬧的目光下,身體微微前傾,紅唇輕啟道:“我們之前見過,你還記得嗎?”
鬱清棠再次抬起眼簾,波瀾不驚地瞧著她。
程湛兮神色微僵,她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像在找借口搭訕,用的還是最拙劣的方式。
程湛兮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隨意,淡笑補充道:“三個月前,泗城下了場暴雨,我們一起在便利店躲過雨。”她迎著對方探究的眼神,繼續溫聲提醒道,“你身上淋濕了,我問你要不要紙巾,有印象嗎?”
“……”鬱清棠給她的回應是沒有回應。
程湛兮:“……”
她真的完全不記得了。
場面陷入了微妙的尷尬當中。
喻見星默默地在心裡憐愛程湛兮三秒鍾,追她的人能從京城排到法國,誰曾想在小小的泗城遭遇了滑鐵盧。
就在程湛兮不知道怎麽開啟下一個話題的時候,對面的鬱清棠冷冷清清地開口了。
“你帶體檢報告了嗎?”
程湛兮閃過第一個念頭:她原來會說話。
第二個念頭:聲音和她的人一樣冷,仿佛籠罩冬日的寒霜。
過後她才驚訝地問:“什麽?”
鬱清棠不帶任何情緒地重複:“體檢報告。”
喻見星牙疼地“嘶”了一聲:神經病!誰出門會隨身帶體檢報告啊!
程湛兮卻出乎意料地說:“我找找,請稍等。”
她拿過放在一旁的包,從裡面翻出一個牛皮文件袋,抽出來看了眼,莞爾道:“帶了。”上次隨手裝進包裡一直忘了拿出來。
喻見星:“???”
這都是什麽魔鬼對話?
程湛兮沒把體檢報告交給對方,而是淡笑問:“你要這個幹什麽?”
鬱清棠看著她,眸中閃過難辨神色。
良久,她語出驚人道:“去酒店嗎?”
作者有話要說:
程湛兮:???這和我想象的劇情不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