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過週歲,碧青本不想大辦,可架不住家裡三位老人的熱情,尤其婆婆,說虎子是王家的長孫,這週歲是大事可不能草草過去。
婆婆的年紀大了,倒越發開始講究這些有的沒的俗禮兒了,好在冀州的習俗不用擺酒,就是晌午一頓長壽麵,重頭戲是晌午後的抓周禮,還算簡單。即便如此,因為虎子週歲,武陵源也熱鬧了起來。
進了臘月,一天比一天冷,昨兒天一擦黑就開始落雪珠子,雪不大卻下了一宿,早上起來才停了,風不大可也有些凍得慌。
一大早家裡就忙活起來了,院裡院外都打掃的一乾二淨,地上有些濕,天又冷,北風一過,不大會兒功夫就凍上了。
怕地上滑摔著人,撒了炭渣子,上頭鋪又鋪了一層麥草扎的簾子,踩上去軟綿綿的,狗娃子一早就跑到院裡去了,在麥草簾子上又蹦又跑,別提多歡實了。
笑聲傳到屋裡,剛吃飽了奶的虎子聽見,立馬興奮起來,在碧青懷裡小身子一勁兒往門邊兒上夠,嘴裡含含糊糊的叫著:「娘,出出,哥,玩……」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崩,急的小臉兒通紅,小手不住往外指。
碧青安抓住他扭成麻花的小身子,叫冬月去拿身厚衣裳來,冬月去把虎子外婆給做的百家衣拿了過來。
知道虎子落生那天,碧青娘就頂著北風去武陵源的村子裡,挨家挨戶的要了碎布,一針一線縫起了百家衣,生怕孩子凍著,絮了厚厚一層棉花,屋裡頭炕燒的熱,根本用不著穿這麼厚的衣裳,今兒倒是正好。
碧青給兒子套上百家衣,扣上虎頭帽,虎頭帽邊兒上鑲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映著胖嘟嘟一張小臉兒,可愛的不行,婆婆做的虎頭棉鞋也套在腳上,穿戴齊全,小傢伙圓滾滾的像個皮球。碧青披上斗篷抱著兒子出了屋。
一出來,虎子就瘋了,踢蹬著要下地,自己險些抱不住,大郎從她手裡接過去放到地上的麥草簾子上,扶著讓他走。
小傢伙卻嫌他爹礙事,小手一個勁兒推大郎的胳膊,意思讓他放開,大郎真撒手了,小傢伙晃晃悠悠往前走了兩步,一個屁股蹲就坐地上了,眨眨眼,咧開嘴哭了起來。
江婆婆過去要抱,給碧青扯住:「不摔幾次,一輩子也學不會走。」
江婆婆埋怨的絮叨著:「哥兒才多大,不到一歲呢,哪有這時候就會走的,還小呢,胳膊腿兒上的骨頭還沒長硬朗,回頭摔壞了怎麼好……」
碧青道:「婆婆放心吧,摔不壞地上鋪著麥草簾子呢,您瞧,村裡裡哪家的娃子學走的時候不得摔幾下子,咱莊戶人的小子怕摔還成啊。」
江婆婆卻不聽,嘴裡一個勁兒的嘟囔:「小呢,還小呢……」
碧青搖搖頭,過去總聽人說,老人寵孩子能把孩子寵壞了,自己還不大信,如今真信了,不說婆婆跟她爹娘就是江婆婆,簡直把虎子看成了寶貝疙瘩,摔一下,哭一聲,都跟摘了心似的,碧青琢磨著,等孩子大些得找個厲害的先生,要不然,這麼多人慣著,將來說不定就是個酒囊飯袋的敗家子,這不是寵,這是害,看來這帶孩子還真不能輕忽。
正想著怎麼教育自己兒子呢,順和從外頭跑了進來:「姑娘,姑爺,外頭杜大人跟咱們冀州府的知府大人來了,沈管家正在前頭招呼著待茶呢。」
「杜大人?那個杜大人?」
順和道:「就是原先咱們間河縣的縣太爺,如今深州的知府大人,說是來給咱們家小少爺添喜的。」
碧青愣了愣,杜子峰怎麼來了,還偏偏趕在今天來,莫非是特意來給自己兒子過週歲的,不能吧,還有閆子明。
雖說閆子明是冀州知府,自己跟他倒沒怎麼打過交道,閆子明這個人官聲不算太佳,舉凡冀州府做買賣的,誰沒給知府送過禮啊,也就自己,不僅沒送禮,還賣給了他一套武陵源的宅子,而且一文錢都沒少要。
之前不給閆子明送禮是沒必要,就算他是冀州知府,自己的武陵源在間河縣呢,那時候知縣大人是杜子峰,縣官不如現管,自己走杜子峰的門路,比給閆子明送禮強多了。
後來把崔九拉進來合夥,估摸就算自己給閆子明送禮,他也不敢收,不過,最近倒是有些不對勁兒,袁六是閆子明的小舅子,碧青真不信,袁六在如意樓旁邊兒開舖子的事兒,閆子明這個姐夫會不知道,縱容袁六跟自己唱對台戲,這後頭肯定有事兒。不過,上門既是客,好歹人家是冀州知府,不能怠慢。
大郎雖不大耐煩官場的事兒,也知道,這時候得自己出面,正好二郎進來,就把虎子交給二郎看著,自己到前頭待客去了。
二郎把侄子從麥草簾子上扶起來,哄的不哭了,在前頭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的走,小傢伙走不穩當,兩步就摔一下,狗娃子一開始還在旁邊給小傢伙鼓勁兒,過了會兒見虎子還在一步一步往前挪動,就有些不耐了,找了個由頭,跑出去玩了,院子裡就剩下二郎扶著虎子學走路。
叔侄倆一個在前頭扶著,一個在後頭走,雖說一大一小,可都是濃密大眼的,一看就是親叔侄,長得沒這麼像的了。
江婆婆擔心了一會兒,見二郎扶著沒怎麼摔,終於放了心,低聲道:「咱們二爺倒是個難得的好性兒,趕明兒誰家姑娘嫁給咱們家二爺,可算落著了。」
碧青笑道:「這倒是,二郎自來就是個穩重的性子,不過,如今還小呢,才十六,怎麼也得再過幾年。」
江婆婆:「十六可不小了,狗娃子的爹這麼大的時候,都有狗娃子了吧,找個年齡相當的合適,找個大些的更好,二爺有大出息,姑爺又封了大將軍,姑娘瞧著吧,不定哪天就有人上門說親了。」
碧青道:「哪有女家上趕著說親事的?」
江婆婆笑道:「這男女都一樣,誰不想嫁個好人家,咱家哥兒這是太小,等以後,不定多少人家惦記著呢。」
碧青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看向院子裡走的搖搖晃晃的兒子,心說,這小子毛還沒長齊全呢,娶媳婦兒早著呢。
小傢伙畢竟小,剛走的時候新鮮,走一會兒就覺著累了,一步都不想走,身子往前一撲,二郎嚇了一跳,忙接著把他抱在懷裡,看著侄子,柔聲問:「咋了,不走了啊?」
小傢伙不說話,憋著小嘴趴在二郎懷裡不動,碧青笑道:「這是累了,不想動了呢。」過去點了點兒子的額頭:「叫二叔。」
小傢伙眼珠子轉了轉,盯著二郎看了一會兒,張嘴叫了聲:「爹。」周圍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碧青道:「這可不是爹,是二叔,叫二叔。」
小傢伙癟癟嘴仍是叫爹,江婆婆見虎子直揉眼,知道玩困了接在懷裡道:「怨不得哥兒,二爺跟姑爺是親兄弟,長得又像,哥兒才多大,哪能分得清。」把虎子抱在懷裡拍了幾下,小傢伙就閉上眼了,怕外頭冷凍著,抱屋裡睡去了,等睡醒了養足精神還的抓周呢。
叔嫂二人這才得空說句話,日頭出來了,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也不覺著冷了,難得一個好天氣,碧青不想進屋,叫冬月搬了兩個凳子出來,叔嫂倆坐在日頭下邊曬太陽邊說話兒。
碧青看著眼前的二郎,不由自主就想起自己剛來王家村的時候,現在想想真有些後怕,也不知道二郎是什麼病呢,就胡亂揪了坑邊兒的蒿草放到藥裡,後來問過李神醫,李神醫說坑邊兒上的那些的確是青蒿,也能治瘧疾,但不能熬,得生著碾出汁兒來喝才有用,也就是說,自己把青蒿放到藥裡根本沒用。
對於二郎的病為什麼好了,李神醫也不知道,當初的藥方子早不知丟哪兒去了,沒有方子,根本不可能找出原因。
有時碧青想想,要是當時二郎沒好,估計就沒後來的事兒了,更沒有如今的日子,好在自己有些歪運氣,混了個否極泰來。
這麼看著二郎,總覺著那個憨笑著叫自己嫂子的二郎還是個孩子呢,誰知一轉眼就大了,自己從雁門回來的時候,就高出自己一個頭還多,這才幾個月又竄了個高,剛大郎出去的時候,兄弟倆一擦肩兒,竟差不多了。
江婆婆說兄弟倆長得像,是像,可同樣的濃眉大眼,二郎比蠻牛生生多出了幾分書卷氣,一身儒生袍,更是讓這個十六的少年郎頗有些卓然之姿,很是出色。
碧青看了他一會兒笑道:「聽師傅說,你們太學也沒有一定之規,更何況,你一進太學就是上捨的監生,不用再熬年頭,也可以出仕,前些日子聽說你想去司農寺,要知道六部九卿,司農卻最是個受累不討好的衙門,陞遷最慢,事兒缺最多,別管是旱澇災害,司農寺都是首當其衝的,跟嫂子說說,怎麼想起去司農寺了?」
二郎道:「農為國本,我大齊連年征戰,咱們冀州還算富足,可別的州縣吃不上飯餓肚子的不知凡幾,想讓老百姓不再受饑餒之苦,就得種地,收成多了,才能吃飽飯,嫂子,咱家是地道的莊稼人,我又眼看著嫂子一點點兒把咱家的日子過起來的,不說別的,就說咱家那五畝地,以前再下辛苦種,能有多少收成,可在嫂子手裡收成卻翻了一番,即便不種蕃薯,麥子也一樣,咱們王家村的鄉親們照著嫂子的法子種麥子,種蕃薯,收成就是比別村的好,由此可知,種地也不能默守陳規一成不變,即便種了幾輩子地,卻不一定就會種地了,收成就是最好的證明。」
碧青愣了楞:「你去司農寺是想教大齊的百姓種地?」
二郎:「不是教,我也在學。」說著從懷裡拿出一張紙遞給碧青:「我想過了,除了種地的法子,農具也很重要,這個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來的,如果能做出來,以後揚谷子就簡單多了。」
紙上是一個類似車的東西,有車架子,有外殼,二郎生怕別人看不懂,還畫上了倒谷子,搖風扇的人,從上頭的口倒入,旁邊的人搖動風扇,利用風力把穀殼跟雜物吹出去,輕易就把谷粒跟糠秕分開了。
碧青忽然想起,當年二郎有事兒沒事兒就在地上畫來畫去的,一開始什麼都畫,後來大多畫的都是車,莫非從那時起就再想這些了。
碧青:「古籍上有記載,古人曾發明扇車,用來分離穀物,後來卻不知怎麼失傳了,嫂子瞧著你畫的這個,莫非是扇車。」
二郎眼睛一亮:「嫂子說的是,弘文館裡有許多農書,我翻遍了,也只找到了扇車的記載,卻並沒有圖,開春的時候王興回來,跟我說嫂子正叫人在深州的桃林邊兒上安裝翻車,用來灌溉咱家的桃園,回京的時候,我特意饒了個彎跟著王興去瞧了,回太學想了很久,才想出這個來,就是不知道對不對,這次家來就是想問問嫂子。」
碧青點點頭:「我瞧著成,具體如何還得等做出來,試過之後才知道,這麼著,你把這個圖給陸超,讓他瞧著找人做出來,咱們先試試。」碧青話音剛落,二郎撂下句:「我現在就去找陸超。」站起來就跑了。
碧青不禁搖頭失笑,這麼看倒還沒長大呢,仔細想了想,司農寺倒是最適合二郎的,不過自己願不願意,大郎如今也是定遠將軍了,手裡的兵權既是榮耀,也是塊燙手山芋,大郎已經軍功赫赫,要是二郎再進六部的要害部門,王家可就懸了,崔家跟赫連一族的下場,在前頭擺著呢。
司農寺就不一樣了,說是九卿之一,其實就是個管種地的,雖說是個受累不討好的衙門,可二郎有興趣,莊戶人出身,這點兒累也不算什麼,至於俸祿,家裡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只要二郎喜歡,想怎麼著都成。
不過,京城可不是人待的地兒,尤其官場,勾心鬥角,你死我活,光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慄,還是地方上自在,再說,二郎想幹的事兒,也得到地方上才能幹成,而且,上司還得支持,要是遇上個閆子明這種上司也沒用。
說起閆子明,碧青倒想到了一個地兒,深州,深州如今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二郎這種菜鳥去了沒人樂意去的深州方能大顯身手,最妙的是,深州的知府是杜子峰,就憑杜子峰跟王家掰扯不開的關係,對二郎怎麼也得照顧照顧,杜子峰是個頗有能力的人,也不會嫉賢妒能打壓二郎。
加上深州也算自家的大本營,有桃林,有良田,等明年一開春,深州城外的普惠寺就開始動工了,王興是深州的管事,性子機靈,二郎要是有個什麼難事兒,不用二郎說出來,王興就能給解決了,往哪兒找這麼合適的地兒去,回頭就給東籬先生寫信,讓先生墊句話兒把二郎安置到深州去。
想好了,也就不愁二郎的出路了,在深州自己眼皮子底下,怎麼折騰都出不了事兒,抬頭看看天,快晌午了,站起來往大門外頭去了。
如今的武陵源可不是當初就那百十來個深州災民了,不說裡頭這些宅子,就是牌樓外頭的村子裡,也有幾百戶了,如今的武陵源是間河縣乃至冀州府都數得著的大村子,村子雖大,可都是樸實的莊稼人,大都是深州逃荒的災民,心裡念著碧青的活命之恩,舉凡王家有點兒事兒比自家的事還上心。
當初碧青跟大郎圓房如此,如今虎子過週歲也一樣,還沒到晌午呢,三三兩兩的就都來了,要說現如今的武陵源是有名兒的富裕村子,誰家還缺這碗麵吃不成,就是為了給小傢伙添添喜兒,吃碗麵討個長壽的吉利兒罷了。
家裡的人如今早都習慣了,從昨兒就開始和面?麵條,面和的硬,?出的麵條就能放的住,長壽麵講究的是不能斷,每一根兒麵條都長長的才吉利。
大門外搭了幾個大棚子,裡頭炭火盆子燒的正旺,坐在裡頭一點兒不覺著冷,擺著好幾張長桌,大板凳,桌面擦得珵亮,旁邊單獨一個棚子裡壘了兩盤大灶,灶上從昨兒晚上就熬在上頭的大骨燙,已經熬的奶白奶白,離著老遠就聞見一股濃濃的香味。
家裡的小廝,丫頭,婆子,有一個算一個,都出來幫忙,今兒晌午武陵源的人家沒有做飯的,都會來王家吃長壽麵。
這邊麵條剛煮好,鄉親們就來了,一筷子麵條,半碗大骨湯,小白菜過了水,湛清碧綠的橫在上頭,再擱上一個攤好的荷包蛋,光瞧這鮮亮的顏色,就勾的人忍不住嚥口水,吃上一口能直接暖到心裡去。
不想在這兒吃的,拿回去也成,旁邊有現成預備好的空陶罐,舀上一罐子大骨湯,那邊兒長案上的籃子裡是?好的麵條,只要吃的了,多少隨便拿,不管您是武陵源裡住的貴人,還是村子裡的鄉親,誰來了都一視同仁,哪怕杜子峰跟閆子明也一樣,坐在大棚子裡,跟大傢伙兒一塊兒吃麵。
杜子峰倒是沒什麼,以前在間河縣當知縣的時候,在王家吃飯,也不是一兩回了,王家的飯就這麼個吃法兒。
不過那時候王家還有些窮,如今的王家什麼體面的席面擺不出來啊,可仍然跟過去窮的時候一樣,這讓杜子峰頗為意外,看看周圍來來去去一臉真誠笑容的鄉親們,再抬頭看了看王家門樓子上的積善人家四個大字,忽然覺得,或許有王家這樣的人家,這裡才稱得上武陵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