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遷看那個將軍還在拉著莫加口沫橫飛,摸了摸鼻子又走遠一些。他不是沒接收到莫加警告的目光,只是對那些聽不懂的國家大事實在敬謝不敏。
隨手拿了一杯飲料,林遷聞了下,沒有酒精的氣味,就放心喝起來。沒走幾步,正巧看見南達爾和他的女伴相攜而來,他頓了頓,還是迎上去道:「南達爾教授,恭喜你即將繼承子爵的衣缽。」
客套有禮的話讓南達爾心裡一沉,他總覺得,每一次和林遷會面,兩人的關係都有微妙的變化,但不是越拉越近,反而漸行漸遠。他搖頭嘆道:「這話我今天都聽膩了。你我好歹是朋友,說些與眾不同的問候怎麼樣?」
「好啊。」林遷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說,「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這話一點也不客氣,甚至有點冒犯,不過南達爾心裡好受多了,溫和地調侃道:「還不是因為你嗎?」
「我?」林遷眼皮一跳,一旁的蘇華欲言又止。
「你和莫加少將的婚禮辦得那麼轟轟烈烈,陛下破除基因等級制度的態度又那麼明確,可苦了我們這些研究員,硬是把原本的研究方向扭轉過來,工作量大大增加啊。」南達爾的分寸掌握得很好。
「是、是嘛……」林遷乾笑,他結個婚而已,誰知道會有這麼大的蝴蝶效應。
「哎,原本皇家研究院專攻貴族繁衍障礙,現在轉而研究怎麼對抗跨等級混血的隔閡,卡蒂斯研究所的所有研究成果也都上交給皇家研究院了,這下我不想去研究院都不行。」
「你就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多少人擠破腦袋都進不了皇家研究院吧。」身為一個曾經的基因研究人員,林遷酸溜溜地說。
「確實。」南達爾微笑,「大概有些東西就是越得不到越讓人嚮往,唾手可得的話又不知道去珍惜。」
「咳,南達爾,我們再去跳一支舞吧。」眼見苗頭不對,蘇華趕緊岔開話題。
林遷倒是沒有深想,來回看了他們倆一眼,對南達爾笑道:「女朋友真漂亮,不多陪她跳兩支舞的話就太可惜了。」
南達爾想說一點也不可惜,跳一支舞3000米拉,他能省就省了:「其實我不太擅長跳舞,剛剛那只開場舞就夠我受的了。」
蘇華別有深意地瞥他一眼,不太擅長?他那麼純熟的步法要是還叫「不擅長」,在場的就沒人擅長跳舞了。
林遷摸著下巴道:「唔,你這點跟我那個朋友也很像呢,他也不怎麼會跳舞,後來還是我教他的。」
南達爾的神色出現一絲裂痕,不過很快調整過來,快到只有蘇華看得出來:「嗯,有你這個朋友他真是幸運……」
「南達爾少爺,老爺叫您過去一趟。」侍者打斷了他們的交談,南達爾朝父親那邊望了一眼,欠身道,「抱歉,我過去一下。」
「沒事,你忙。」林遷喝了一口手中的飲料,再抬頭就見南達爾的女伴直直盯著自己看,他下意識地摸摸臉,「我臉上有什麼嗎?」
「沒有,」蘇華嘆了口氣,「可以跟你聊幾句嗎?」
林遷先是一愣,隨即應道:「當然可以。」
林遷遠遠地沖莫加打了個手勢,告訴他自己去下露台,接著也不管莫加驟然變黑的臉色,跟蘇華走了出去。
莫加這邊的談話圈中剛加入了莫倫公爵,他更加脫不開身,只能一把火在心裡燒。
露台與會場雖然僅有一道玻璃門之隔,但顯得安靜許多,裡面的嘈雜傳到空曠的夜色中,似乎一下子就被消散掉了。
「有什麼事嗎?」林遷主動問道,美女搭訕,他還是有點緊張的。
「是這樣的,我是南達爾的青梅竹馬,同時也是他現在的心理醫生,有幾件關於他的事想跟你談談。」
「心理醫生?」林遷訝然,「他怎麼了?」
蘇華將長髮掠到耳後,聲音清澈溫柔:「按理說我不該洩露病人的隱私,但作為他的朋友,我無法做到明知癥結所在卻不幫他。」
「所以說他到底怎麼了?」
「根據我的判斷,南達爾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症狀。」
「精神分裂?!」林遷已經合不上下巴了,看不出來啊,他覺得南達爾只是比以前瘦了些,沒覺得有什麼其他異樣啊,怎麼就精神分裂了?
「他好像認為,自己既是南達爾,同時又是一個叫張索的人。我想,你剛剛提起的那個朋友就是張索吧。」
「嗯……是的。」
「那麼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在他面前提起這個人了。」蘇華直言,「關於古地球人類基因移植的事情他大致與我說過,但我幫不了他。我是個心理醫生,沒辦法為他解釋基因的記憶與傳承,更何況本著科學至上的理念,我也不相信那個叫張索的地球人的靈魂還殘留在他的身體中,那幾乎可以說是……荒謬的。」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林遷沒有反駁她,倒是她自己反駁了自己:「但是,你又確實存在於此,你成了他解不了的難題。我曾經也懷疑過你這個案例的真實性,但在這一點上南達爾給出的依據十分肯定,連我也無法反駁,而通過你的記憶和描述,他不斷將張索這個人與自己做著對比。在這件事情上,他太較真了,所以,他病了。」
看來這位心理醫生真的非常厲害,也是真的想要幫助南達爾走出困境。林遷的心情很複雜,他知道南達爾對他這個案例很在意,但沒想到在意到這種程度。
思忖半晌,他對蘇華說:「我很抱歉,以後我會注意的。」
「謝謝。很可能這樣也無濟於事,但我總得想想辦法,不能白拿他的診金。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親自去與他談談,畢竟你對他而言很特別。」
林遷一怔:「為什麼這麼說?」
蘇華淺笑,她的笑容總有一種讓人靜下心來的作用,儘管說出的話帶著一絲狡黠:「因為我強迫他做過一次深度催眠,結果表明,無論他認為自己是南達爾還是張索,都惦記著你。我想,真正讓他入魔的原因,也許不並不是學術上的瓶頸,而是感情。」
「感情?」
「他對你的感情,究竟來自張索,還是他本人,他分不清。」
「……」林遷沉默良久。
如果是在地球上,在十數個星辰紀之前,他聽見這樣一句話,說「張索對他有特別的感情」,他一定會高興得要死。可惜現在沒有那麼多前提條件,而南達爾也不是張索。
那段感情就好像是在最濃厚的時候,突然轉為淡薄,不知所起,亦不知所滅。
南達爾沒在會場中見到蘇華和林遷,問了幾名侍者,得知他們在露台,心下就有幾分明了。蘇華對他身體狀況的擔心他是知道的,蘇華的好管閒事他也是知道的。
一邊得體地回應著賓客的招呼,南達爾一邊向露台走去,方才與父親和公爵夫人的對話仍然在腦中盤桓——
父親自豪地拍著他的肩膀:「我跟公爵夫人說好了,我要退休啦,以後莫氏的子嗣孕育就由你來負責了,你不要辜負我們的期望啊。」
公爵夫人笑得眼角彎彎:「之前幫莫加尋找基因配對也是南達爾醫生的功勞,我對他是絕對信任的。不過你們也知道,我們家現在的情況比較特殊,所以還請多多關照了。」
南達爾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回應的,應當是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只是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他一手促成了這段婚姻,接下來還要一手將他們的幸福延續下去。
憑什麼呢?憑什麼呢!
就憑他們莫氏了不起嗎?就憑那個該死的基因配對成功率嗎?就憑……
就憑他推開這扇門,聽見林遷說:「我想,那是他庸人自擾了,張索跟我只是朋友,就像他跟我一樣。」
……
隨著他的闖入,蘇華和林遷同時看向那扇玻璃門。
南達爾並沒有什麼異常,他只是站在那裡,只是沒有帶笑。
蘇華掠了掠頭髮,坦然地對他說:「我有點餓了,去吃點東西。」隨即離開了露台。
此時面對南達爾,林遷不免有些尷尬:「嗯……有些事情不用計較那麼清楚。」
南達爾走到露台的欄杆邊,看著樓下的水池在夜風的吹拂下漾起粼粼波光,然後又恢復平靜。他轉過頭,那種謙和的笑容又回到了臉上。
他說:「謝謝你的關心。其實蘇華她多慮了,最近我已經慢慢走出了瓶頸。科研是科研,只要把它剝離情感,完全轉化成學術上的東西,就不存在什麼死結。」
「……你想通了就好。」雖然蘇華讓他跟南達爾談談,但林遷覺得沒什麼好談的了,沒有人比南達爾自己更瞭解自己,「我也有點餓了,我去找點東西吃。」
「去吧,我在這裡等蘇華回來。」回來結賬。
玻璃門緩緩合上,林遷的身影很快混入到人群中。
南達爾收起了笑容。
如果有一種治療儀可以剝離情感的話,也就沒有那麼多庸人自擾了。
眼看舞會臨近尾聲,面前的人卻還在喋喋不休!
莫加之前看見南達爾去了露台,他一心惦記著林遷那邊,實在忍無可忍,一聲冷哼打斷了尼爾中將提出的局勢分析。
「新域也許會與安薩親王聯手,但決不是現在。撒尼爾之邦目前根基不穩勢力分散,與它聯手就是干涉伊蘇拉的內政,勢必要與伊蘇拉正式宣戰,你以為新域是白癡嗎,甘心被安薩親王利用?」
他毫不留情地挑刺,幾句話就把尼爾中將批得體無完膚,逼得莫倫公爵不得不親自圓場:「加加,你去看看小遷去哪裡了。」
這話正中他下懷,莫加轉身就往露台那邊走。
此時林遷恰巧進來,看到他就揮了揮手,展顏笑道:「終於說完了?走走走,去吃點東西,餓死了。」
「……」被林遷拽著手拖到餐桌邊,剛剛還燒得旺盛的火不知怎麼就熄了下去。
莫加接過他遞來的餐盤,聽到他毫無形象地說:「快多吃點!壽宴婚宴這種東西,最低原則是把份子錢吃回來!等等,莫加,你先告訴我這桌上什麼最貴。」
莫加指了指其中一個盤子:「慕丁蘭無骨魚,據說一條2000米拉。」
林遷看著那幾條幽藍色的小魚有點發楚,怎麼好像沒什麼人吃它們?他迅速叉起一條湊到莫加嘴邊:「要不你先嘗嘗?」
莫加挑了挑眉,在林遷期待的目光下把魚叼進自己嘴裡,然後在林遷詢問的目光下,又親口喂到了他的嘴裡,直到幫他咬碎了嚥下去為止,強勢得讓他毫無還手之力。
林遷當場就傻眼了,完全沒嘗出來這無骨魚什麼味道。
大、庭、廣、眾!莫加居然在大庭廣眾下做這種事!就算他的臉已經丟光了,也不能這樣雪上加霜啊!或者說……
林遷咬牙切齒:「莫加,你是在報復我讓你跳女步吧。」
莫加答得理所當然:「跳舞歸跳舞,主權是主權,有些誤解還是澄清的好。」
「……」
離開子爵府邸時,林遷終究是沒吃飽。回到家,他自己去廚房熱了些點心,配著牛奶端進房裡當夜宵。
莫加也還沒有睡意,開了一盞微亮的燈坐在沙發上,卻什麼也沒做,只是很安靜地坐在那裡,像一尊優雅而性感的雕像。
林遷遞給他一杯牛奶:「你在想什麼?」
性感雕像微微抬首,與他的目光正對:「今天你和那個女的、還有南達爾說了什麼?」
林遷一愕,喝了口牛奶道:「沒說什麼。」
莫加的眉頭皺了起來:「沒說什麼你在露台呆那麼久?」
林遷被他犀利的眼神看得招架不住了:「真沒什麼,就是南達爾的女伴跟我說,南達爾做研究走火入魔了,叫我開導開導他。」
「古人類基因研究?」
「差不多吧。」
「……」莫加知道林遷有所隱瞞,不過他認為沒有追問下去的意義了。再問下去,最多是南達爾的隱私,他對那些一點也不在意,他只是在意林遷的態度。
林遷坐到另一個沙發上,默默地吃了幾個點心,酥脆的咀嚼聲在沉靜的室內被放大不少,漸漸地他嚼得越來越慢,最後乾脆不吃了。
林遷鼓起勇氣道:「既然你可以盤問我的交際,我也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莫加有些意外:「什麼問題?」
「我聽傑老闆說,你在四年前跟一個少年酒後亂性是嗎?」
「……是。」莫加沒有否認,雖然他對那個夜晚的記憶十分模糊,但自己做了什麼還是有點印象的,「怎麼了?」
「我、我不是要跟你翻舊賬,我只是不太敢相信,你這樣一個理智大於一切的人,一個在做愛的時候都能做出算術題的人,居然也會有一夜情的時候。」
「……你在吃醋?」
「不是。」林遷答得太快,差點咬到舌頭。
「我那時候不清醒。」莫加不喜歡推卸責任,有再多的客觀原因,他也會歸結到自己身上,「所以後來訓練自己對音頻毒品免疫了。」
林遷點了點頭。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剛才他只是覺得兩人一直沉默著很難受,就隨口挑起了話題,不過現在他是真的有點好奇了。
「你還記得那個少年多大嗎?長什麼樣?」一個男的能把莫加纏得七葷八素,估計長得不會太差。
「大概十五六歲吧,模樣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一點都不記得了?」
「……」莫加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他只記得當時好像跟什麼人起了衝突,後來不知怎麼就和一個同樣被音頻毒品侵害的少年開了房,基本上是隨機抓的,誰會在意那麼多?
「不過……」莫加頓了頓。
「不過什麼?」
「他的眼睛好像跟你有點像。」
「……」林遷撫額,「莫加,你是在跟我調情嗎?」
莫加輕笑,林遷酸酸的語氣讓他心情驀地變得很好。放下空了的牛奶杯,他走到林遷身邊,俯身仔細看著他。
林遷被他越來越近的俊臉迫得氣勢全無:「……幹嘛?」
「調情。」
極輕極輕的吻落在眼瞼上,林遷覺得有點癢。只是這樣他就覺得自己臉上發熱了,不得不說,最近臉皮似乎越來越薄了。
仰著頭,他看見莫加眼中映著的星光,來自他們面前的落地窗外。
林遷忽然想起一件事:「莫加。」
「唔?」
「有空的話,陪我去看彗星吧。」
「彗星?」
「嗯。羅格說,那是它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
「……好。」
極輕極輕的吻定格在唇上,沒有人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