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像有千斤重,林遷使了好大的勁才睜開一條縫。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似乎有過幾次短暫的清醒,但大多數時候五感都消失了,什麼也感覺不到。
周圍是冰冷的白色空間,眼前的朦朧逐漸清晰,林遷發現自己全身**,直立漂浮在一個液體艙中,口鼻處有供養裝置,手腳沒有被束縛,但使不上力氣。
這是什麼地方?
林遷強行運轉昏昏沉沉的大腦,一些片段浮現出來。
是了,他們十七團沒有等到補給艦隊,遭到了敵軍的伏擊。通訊中斷,無法與大部隊聯繫上,激戰中,很多人犧牲了,倖存的人也大多被俘虜。
又被俘虜了啊。
林遷自嘲地笑笑,他的實戰經驗就是在一次次被俘虜中累積起來的吧。
不知道莫加他們怎麼樣了,凱斯特戰場有沒有取得勝利?要是贏了,好歹他們也算為主力部隊斷了後顧之憂,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做人家的階下囚也值了。
仔細看看,這裡似乎是一間實驗室,林遷看到自己所在的液體艙壁上貼著標籤,上面寫著:樣本0000號,三重以上腦皮層覆蓋區域,完整人格,待檢驗。還用鮮紅的大字特別標註:一級樣本,未經允許不得擅動。
林遷很無語,好吧,這是把他當實驗用小白鼠啊,不過這什麼狗屁倒灶的實驗,還腦皮層,他們把他開瓢了嗎?晃了晃腦袋,好像沒什麼異常,林遷暫時放下心來。
慢慢地,他感覺五感越來越清晰,手腳也不像之前那樣綿軟無力了,四周依然是那麼安靜,除了液體艙內氣泡的聲響,其它什麼也聽不到,也沒有研究人員進出,這種體驗很奇怪,就好像他被人遺棄在這裡了。
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林遷忽然看見左手臂那邊伸出了一根針管,用腳趾想也知道那絕不是什麼好東西,說不定讓他一直昏睡的罪魁禍首就是這玩意兒。林遷一把拽下針頭,眼瞅著針管推完了藥液,又縮了回去。
不行,再這麼下去就是等死,他必須要逃出去。可是,怎麼逃?這個艙是封閉的,只有更換營養液的兩個小孔,他就算是條蚯蚓也鑽不出去。
林遷思忖良久,決定鋌而走險一回。
莫妮卡大叫:「把0號樣本帶上!必須把他帶上!你們給我停下!這是我的研究所,你們都得聽我的!誰敢違令!」
然而無論她如何威脅,慌亂逃跑的人群也沒有停下腳步。這座研究所就要給轟成灰燼了,再不走、再不走,他們全都要死在這兒。
明明撒尼爾自由之邦的主力部隊在前線戰績赫赫,據說前段時間還擊退了莫氏的部隊,這下怎麼回事?怎麼突然就打到他們後方來了?這是什麼編製的部隊?
這裡的駐軍很少,幾乎都是些研究人員,面對突然冒出的敵軍艦隊,他們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逃命,什麼實驗樣本實驗數據,誰還管得了!
多亞上將給的那隊人雖是新兵,好在配合意識良好,莫加一個指令他們一個動作,居然一直打進了對方的俘虜營。那些俘虜都成了這裡的實驗樣本,正在接受記憶覆蓋,看樣子安薩親王是想充分利用他們,把他們變為自己的戰力。
莫加在俘虜營中轉了一大圈,卻沒有發現林遷的蹤跡,心裡的焦慮上升到頂點,他有些控制不住情緒,粒子炮的目標鎖定系統四處狂掃,就是沒有他想看到的那個人。
為什麼不在這裡?他人呢?
莫加派了四艘艦船去營救俘虜,自己帶了其餘的人深入研究所的中心區域。在那裡他們遇到了撒尼爾兩小隊正規軍的反擊,但很快被莫加鎮壓下去。
此時莫加看到了「瘋女莫妮卡」,那個女人逆著人流向裡沖,對自己身後的攻擊毫不在意。她現在關心的只有一樣,她要把0號樣本帶走。
對她來說,那是最珍貴的素材,堪稱完美的實驗體——和迄今為止她創造出來的傀儡不一樣,那個人經歷過完整的神經覆蓋和續接,他的身上有重新塑造出的靈魂!
跟著莫妮卡到了一處荒僻的實驗樓,莫加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血液灼燒著他的眼球。林遷在這裡,他確信,林遷一定在這裡。
把軍用艦交給副手,莫加縱身跳下艦艇,追著莫妮卡進了這幢實驗樓。
林遷切斷口鼻上的呼吸裝置,潛到液體艙的底部,堵住了營養液輸出的小孔。
上面的輸入口還在持續不斷地注入營養液,他在跟時間賽跑,他要賭一把,是他先被憋死,還是這個液體艙先被壓力漲破。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林遷被窒息感壓迫得胸口劇痛、幾欲昏厥時,液體艙內的壓力警報驟然響起,他努力保持著清醒,心想絕對不能功虧一簣,他要出去,一定要出去,他才不要給人玩死在實驗台上!
砰!嘩啦啦——
液體艙爆裂,林遷被衝出來,蜷縮在地上拚命咳嗽。過了一會兒,他緩過來,看到自己**的樣子,不禁好笑。真是的,怎麼每次都不穿衣服,上回在胡爾要塞也是,還有他初次在這個世界上醒來也是。
這麼出去也太惹眼了,林遷四處翻找了一下,沒想到竟翻到了自己的軍服,這感情好,穿上這一身,就算他最後逃不出去,也能落得個拚死抗爭、戰死敵營的榮耀。
林遷端端正正地穿好軍服,掄起桌子就砸實驗室的玻璃窗。他沒有門禁卡,走不了正門,那只好搞破壞了。此時也管不了會不會把人招來,要來早來了,這裡安靜得不同尋常,他猜測外面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沒人有空理他。
砸開窗戶,林遷爬了出去,他手腳還有些不得勁,一看這是23樓,登時打消了走樓梯的念頭,往升降機的方向走去。走廊上空無一人,但他現在倒是能聽見外面的動靜,那種嘈雜混亂的聲音,顯然是打起來了。
那正好,正是他趁亂逃脫的大好時機。
升降機上有數十個按鈕,林遷準備按下一樓的時候,突然發現,頂樓的按鍵上標注著「停艦坪」三個字,他心下一喜,直接按了頂樓。
不管怎樣,先上去看看再說,如果還能找到一艘微艦的話,那真是老天也助他。
莫妮卡衝進林遷所在的實驗室後,望著滿地狼藉,整個人都崩潰了:「跑了……他跑了……怎麼會?!」
莫加一槍托敲暈了她,沒有猶豫,找到這一層的監控室,調出數分鐘前的監控影像仔細查看。他看到林遷從爆裂的液體艙中爬出來,蜷在地上痛苦地咳嗽,那種虛弱卻拚命的樣子,讓他心口又熱又疼。
這個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不曾放棄抗爭,他很弱小,卻總能做到別人意想不到的事。可這種時候莫加也忍不住抱怨,怎麼就不能乖乖等他呢,明明就要重逢了啊……
莫加追到頂樓,看見兩個研究員被揍翻在地,看樣子有人劫了他們的艦艇。
遠處,一艘微艦絕塵而去。
「林遷!!!」
莫加嘶聲大喊,可是林遷沒有聽見。
錯過了。
錯過了這一面,不過是短短的幾秒鐘時間。
莫加每每回想起這幾秒,卻覺得痛徹心扉。那是最最無可奈何的絕望,他總是想,如果我再快一點,再快那麼一點點……
他是不是就不會消失了。
像那顆彗星一樣,無影無蹤。
林遷震驚地看著那顆巨隕星,總覺得有些眼熟。
深紅的光芒映照了整片太空,突然出現的強大磁場擾亂了所有機械的運作,導航完全失效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向哪裡航行。
艦身的震動愈演愈烈,林遷竭力操控艦艇向磁場外圍衝去,但在那麼巨大的隕星面前,他的努力根本是徒勞無功的。
艦上的警報器嗚嗚響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是一片暗沉的星系。
不知為什麼,原本恐懼躁動的心忽然平靜下來。
林遷想著,算啦,好歹他努力過了。作為一個普通人類,他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在如此龐大的宇宙中,他只要能留下點什麼痕跡,就很滿足了。
留下點什麼呢?
打開黑匣子,林遷決定跟此刻最想見的人說說話。
「咳咳。」他清了清嗓子。
「我可能沒辦法回去了。呵呵,這種時候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呢。」
說點什麼,才能讓再也見不到面的人不寂寞呢?世界上恐怕沒有這樣的語言吧。
「嗯……你別難過,還記得我們一起看過的那顆彗星嗎,是叫『初耀』吧,也許有一天,我會像它一樣,揚著朝聖的長旗回來看你。」
哪怕只是一個不能讓人信服的謊言也好,這麼說起來也很浪漫不是嗎?
他的小艦艇,隨著巨隕星一同撞向遠處的星系,林遷驀地福至心靈,他認出來了,他在星圖上見過,也曾經和莫加一起路過過,那邊是……
「啊,我好像看到銀河系了,你知道的,那是我的故鄉。」
林遷側身看了看艦橋之外,在引力的作用下,他距離那顆巨隕星越來越近了,也許他會融化,也許他會在融化之前撞上散落的荒星,時間……不多了啊。
他加快了語速,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忍了忍,唇邊帶起笑意:「那什麼,大概你根本看不到這段影像吧,不過我還是要說,謝謝你給我的榮耀,還有……那個……我、我愛你。」
「再見,莫加。」
深紅色的光芒淹沒了他,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被什麼碾壓而過,短暫的窒息中,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這一生的時間軸。
看來是真的要死了吧,不都說人臨死前會重溫過往嗎?只是,他的這個「重溫過往」,會不會太真實了一些?
時間猛地停頓下來。
林遷看了看手裡殘留的劣質K粉,神情恍惚。
這裡是……那條小巷?
這是他叛逆期經常光顧的小巷,他在這裡跟一些小混混來往,購買他們販賣的K粉,反正那時候沒人管他,他高興糟蹋那些所謂的撫養費,他高興糟蹋自己的身體。
不過這怎麼回事?他怎麼又回到地球了?
伊蘇拉呢?莫加呢?小耀呢?
啪!
一個重重的巴掌扇在他後腦勺上,記憶中萬分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馬上要高考了,你還敢這麼多天不來上課?」
林遷傻傻地看著他:「張……索?」
十八歲的張索,剛成為他的同桌不久。
他把他拖出這條小巷,跟他說:「兄弟你怎麼能自己作踐自己?快點走啦,我把你這幾天落下的練習卷都給你帶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