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梅一愣,稍一抬頭,面前便是他微微繃緊了的泛了些許青色的下巴,再往上,黑沉沉的一雙眼正俯看著自己,似是調侃,又似在探究。
自己老大不小的人了,在新婚丈夫這里受了些不如意,一回到娘家見了娘面,竟弄得當真就像個十幾歲的小蘿莉一般動不動就紅眼圈掉眼淚,淡梅回來的路上也正一直為方才的矯情後悔。竟是越活越小的樣子了,又不是真的水深火熱過不下去,這樣只讓秦氏徒增牽掛罷了。所以突然被他戳中心事,一時有些惱羞,連臉都微微飛起了紅暈。只她畢竟不是真的十六碧玉,很快便定了下心神,心知與他多糾纏自己只怕也是難佔上風,干脆充聾作啞,只從他掌中輕輕抽回了手,微微低了頭,自己提起裙幅上了階梯便往大門里去了。
徐進嶸見她方才揚起一張臉與自己對視,兩頰起了淡淡紅暈,分明是惱羞了。他起先說那話,不過是方才回來路上時,腦子里突然現出了早間落入他眼的一幕,也不知怎的,竟覺著心中不大痛快,這才在她下馬車的時候自己上前去扶了,那話便也隨口而出。本以為自己既然問出了口,她總要應對幾句,或矢口否認,或解釋個中緣由,不料她竟很快便似個沒事人般地低了頭抽手而去,倒把自己撇在了腦後,一時有些回不過味兒來,站在了原地。
幾個早間跟了出來現在爬下了車馬的丫頭下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見夫人已經進去了,自家大人卻仍是杵在那只盯著她背影。他既不動,他們自然是不敢打頭進去的,也只能呆呆站在一邊看著。徐進嶸覺察有異,這才搓了下手,撩起衣擺跟著進去了。
淡梅一路回了自己院子,還沒進屋,今日留下未跟去的妙夏便迎了上來,神色有些慌張。淡梅曉得她是個藏不住話的,便停了下來看她。妙夏這才咋咋忽忽道︰“夫人,方才喜慶姐姐來傳話,說老夫人叫夫人回來後就去她那,我問她甚事情,她卻不跟我說。”
這倒是個不大不小的意外。那徐進嶸的母親對自己的侍奉問安是一概拒絕,怎的等她從娘家剛回來就又叫她過去了?
淡梅略想了下,實在是想不出老太太這時見自己所為何事,便進了屋子里去了身上的金玉釵環,換了身常服,這才往北屋里去。那門已是開著的了,門口有小丫頭正等著,見她過來了,見過禮後便一路領了進去。
淡梅還沒進正房,便听見里面傳來老太太的聲音,听著似乎是在罵人。急忙進去了,這才見亂糟糟一片,地上放了兩個未蓋上的樟木箱子,里面是些衣物零碎,瞧著便似要搬家的樣子。被罵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腳前地上一堆被打碎了的茶壺瓷片。
淡梅朝老太太問安,她卻充耳未聞,還只顧罵著那小丫頭道︰“你個瘦胳膊細腿的瞧著就是軟腳蝦,連個茶壺都拿不牢,我家再多的碗盞也經不起你今兒摔一個,明兒再摔一個。我這里算是不敢要你了,這宅子里和你一般瘦骨伶仃的人多了去了,你隨意撿個地去好了。”
她雖罵著,那小丫頭瞧著竟也不是很害怕的樣子,只是不住縮著頭偷眼看向邊上的喜慶。喜慶待老太太罵完了,扶她按在了張椅上,這才笑嘻嘻道︰“老夫人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不就個用了七八年的大肚茶壺麼,碎了就碎了,歲歲平安麼。大人最是孝順,老夫人要金山銀山的都捧了到跟前,傳出去說他家的娘不過被小丫頭摔了個茶壺就肉痛,不定被人背後怎麼笑話呢。”
喜慶一邊說著,一邊朝那小丫頭丟了個眼色,那丫頭吐了吐舌頭,俯下身去撿了碎瓷片,低頭一溜煙地去了。
喜慶早看見淡梅了,見老太太坐那不再吭聲了,自己便過來朝她問了個安。她是背對老太太的,問完安後朝淡梅微微擠了下眼楮,湊到跟前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個“放心”,便又退到了一邊。淡梅一怔,老太太已是干巴巴地開口自言自語道︰“我前頭去了的那個兒媳婦,對老婆子我最是孝順,日夜伺候著。只可憐她命短,剛生了個姐兒就去了,也是老婆子我沒福氣享兒媳婦的福。巴巴地等了這許多年,好容易盼到又來了新兒媳,也不知道這回這個還有沒有前頭那個那般對老婆子我孝順。”
淡梅站著,听老太太這一番沒頭沒腦的話出來,一時還有些不明所以,便也沒吭聲,只是留神听著。果然那話剛說完,便見她抬眼瞅著自己又道︰“兒媳婦,這里老婆子我住得氣悶,明日一早就要回北郊園子里去了。你跟我一道過去,也好讓老婆子我享享兒媳婦孝敬的福。”
淡梅來時的路上,千想萬想也沒想到老太太把自己叫來,打的竟是這樣的主意。大約人人都以為她若是曉得了必定是萬分不情願的,所以方才那喜慶才朝她做那般眼色,又叫她放心,哪里曉得她自己倒並未這般看待,正要應了下來,突又覺著有些不妥。正躊躇著,身後已是響起了個聲音道︰“此事不當。兒子還請母親再斟酌下。”
淡梅回頭望去,不是那徐進嶸是誰?瞧他仍是方才的行頭,竟似是匆忙得了消息才趕了過來似的。
屋子里一干丫頭婆子們見他突然出現,急忙都過去行禮問安,被他一概打發出去了。喜慶經過淡梅的面前,朝她微微笑了下。淡梅這才恍然,想來她方才叫自己放心,竟似是知道徐進嶸會過來阻攔。莫非竟是她偷偷叫人過去報信的?
老太太見兒子過來,第一句話就是阻攔了自己的意思,一張臉一下拉得老長,氣哼哼道︰“你個混小子,仗著自己翅膀硬了,越發不把我這個老娘放眼里了。你道她是相府里出來的千金,服侍不得我這個鄉下土婆子麼?老婆子我再千年老妖,也不會把你這嬌滴滴的媳婦一口吞進肚的。不過是叫她陪我老婆子兩日,你就放不下心要忤逆我來著?好,好,我算是曉得兒大不由娘了,可憐我從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扒拉大,如今你眼里只有新娶的媳婦,竟是沒半分我這個老娘了!你既是這般不待見,我也不住你那甚麼破園子了,這就收拾東西回青門老家,省得礙了你眼招人煩!”一邊說著,一邊已是直起脖子喊著外面的喜慶進來收拾東西要走了。
淡梅把頭垂得低低的,面上繃得緊緊地,只眼角余光卻瞧見徐進嶸被他娘罵得張不了口,心里大是痛快,巴不得她多罵幾聲。
徐進嶸見自己老娘已經站了起來作勢要往外走,雖曉得她不過裝模作樣,只也一個箭步過去拉住跪了下來道︰“娘請稍安勿躁。並非兒子舍不得媳婦,只是她剛入我家才兩天,若是就跟著娘到外宅里住去,傳了出去只怕外人會有微詞。娘要兒媳婦的孝順那是天經地義,何不再在此與兒子同住?這樣我兩個早晚伺候著娘起居也方便,這才是兩全其美。待再過些時日,娘若當真覺得不慣,那時再讓她跟你過去,道理上也才說得通。”
他這一番話自是在理,只是老太太前思後想地既已打定了主意,非要把這白虎克夫的兒媳婦給弄離開了自己兒子身邊才放心,好容易熬到了她從娘家回門回來了,哪里還听得進去,撇開了自家兒子扯住她衣袖的手,怒道︰“今日你不讓她跟著去園子里伺候我,我立馬就回青門老家,死那里了也不用你這娶了媳婦忘了娘的不孝子來看我!”
徐進嶸尚在猶疑間,淡梅已是開口道︰“娘請勿惱。娘要媳婦的伺候,那是媳婦三世修來的福氣,哪里會有不願之理?媳婦這就回去收拾下東西,天色若早的話,今日便跟娘去那園子也是好的。”
方才那一對母子只顧你來我往地說話,弄得她都沒機會開口。現在好容易捉到個空說出了話,這才松了口氣。
她那話一說出來,不止老太太,便是徐進嶸也是面上露出了驚訝之色,兩個人都是轉頭看向了她。
淡梅方才心中松了口氣,那臉上便不自覺帶出了絲笑意,連嘴角也微微上翹起來。突然對上了徐進嶸望過來的目光,心中一驚,立刻便收了笑意,轉臉看向了他娘,一臉的誠摯之色。
老太太方才那被兒子頂撞了掛下去半截的臉這才稍稍現出了絲霽色,略帶著些得意地瞥了眼一邊默不作聲的兒子,心道這相府里出來的果然懂眼色。她既是存心要將他兩個分開,自然也巴不得早些走的,正要應了說今日便走,徐進嶸盯了淡梅一眼,已是道︰“她自己既是這樣說了,娘照方才意思,明日再去那園子也不遲,何至于這般慌慌張張緊趕著。”
老太太雖有些不情願,只也听出了自家兒子那話里帶了絲強硬的味道,只得應了下來。轉念一想,只需再一夜,明日那新媳婦就跟自己去了園子另住,那白虎之氣想必就再不會燻了他了,這才有些歡喜起來,臉上帶了笑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徐進嶸辭拜了自己娘,又看了眼一邊低垂著頭的淡梅,見不到她表情,眉頭略微皺了下,便管自離去了。淡梅待他走得不見人影了,這才抬頭對著老太太道︰“娘若無事了,媳婦這就去收拾東西了。”
老太太見方才兒子攔著,她卻主動開口順應了自己意思,那嫌惡之心便已經略微去了些,嗯了一聲,淡梅這才出了屋子。
方才里面老太太這般吵吵嚷嚷,守在外面的丫頭婆子早都听得一清二楚了。此時淡梅出來了,急忙低頭行禮,只那眼神卻都透出了絲異樣,連喜慶看著她也是疑惑不解的樣子。大約她是想著自己特意好心去叫人通報了徐進嶸,方才他的口風也是不樂意老夫人打那主意的,只要他不松口,那便也和前次娶親之時一樣,最後不了了之了。只是想不通這位新夫人為何竟拂了大人的好意,自己主動應了下來。剛進門兩天的新婦便離了主宅丈夫去侍奉婆婆,不管內里如何,被外人曉得贊一聲孝順後,其實是件極其落臉的事情。
淡梅曉得喜慶心思,只是能離了徐進嶸,往後不用與他朝夕相處,在她看來也未必不是好事。況且北城東華門除了花市,大多的花農也都是聚居在那里。自己既是存了暗地重操舊業的心思,在徐進嶸眼皮底下開圃種苗不大現實,住到北郊的話應該更方便些才是。至于自己爹娘那里,他既存了攀附之心,這事又是他自己娘先弄出來的,她不過順勢應下,以他一貫的細密心思,他應該會想辦法圓過去的,不教旁人說閑話。主意打定,對著喜慶微微笑了下,便帶了妙春妙夏回了自己屋子,叫緊趕著收拾起東西了。
妙春瞧著似乎有些不解,抑或是不願。大約是覺著離了主宅,離自己那心思也就遠了些。妙夏倒是心無城府,雖同樣也覺著自家出來的這小娘子行為怪異,倒也未多想,只是歡歡喜喜地照著吩咐和另些個丫頭一道收拾了起來。
妙春做事向來妥當,待天黑之前,便已經指揮著一干人收拾妥當了。雖已按照淡梅的意思簡單了,只最後也是出來了大大小小五六個箱篋,請了淡梅過去察看下。淡梅對這些向來不上心,隨意看了下便說好。這時已是晚膳時辰了,徐進嶸沒打發人來說在此用飯,想必又是出去了或者去西院,正要過去叫東廂的慧姐一道吃飯,卻見她已是站在自己門外探頭探腦,眼里帶了絲欣羨之色。
淡梅過去牽了她手一道往膳食間去。慧姐撥拉了幾口飯,便呆呆望著淡梅不動了。邊上奶娘剛要說她,淡梅已是阻攔了她,望著慧姐笑道︰“可是有什麼心事?怎的連飯都不吃了。”
慧姐咬了下唇,卻是一語不發。邊上那奶娘這才搶了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小娘子自曉得夫人明日要隨老夫人去北門園子里單過了,竟想著也跟了一道過去。被我給勸住了。夫人是去孝順老夫人的,她跟過去哪里妥當。”
慧姐听奶娘這般說,頭便低垂了下去。淡梅心念一動,正要開口,突听外面又傳來了腳步聲,門口立著伺候的人齊齊叫了聲大人,曉得是那徐進嶸過來了。暗嘆了口氣,只得站了起來,算是迎了。
徐進嶸進了,眼楮掃過桌上的菜品,皺眉道︰“我家是破落了嗎,叫你吃這等寒酸的菜。”
桌上的碗碟比起淡梅第一次用飯的時候不過少了些不能下飯的蜜煎時果和些勸酒菜而已,邊上司菜丫頭听見了,唬了一下,戰戰兢兢道︰“回大人的話,是……是夫人說菜色太多吃不完,大人若不在此用飯的話,就叫少幾個菜的……”
淡梅不待徐進嶸出聲,已是打斷了司菜丫頭的話,看向他道︰“官人怎的此時突然過來?因未曾遣人說要回來用飯,故而未曾準備,官人若嫌少,這就叫他們做去?”
徐進嶸盯了她半晌,這才淡淡道︰“我若未曾提早與你打招呼,听你意思竟是不能過來吃飯了?”說著已是自顧坐了下來,邊上早有丫頭遞上了淨手的水,又鋪設了碗筷。
慧姐自他過來,怯怯地叫了聲爹後,那頭就更垂得見不到臉了,連淡梅見了也難受,干脆叫奶娘帶她下去了,自己這才坐到了原來的位置,陪著他吃飯。
徐進嶸吃飯速度極快,沒幾下便吃下了兩大碗的飯,推開了碗筷,見淡梅面前那碗里的飯還剩小半碗,又皺眉道︰“不是叫你多吃些飯嗎?怎的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喂肥了豬,好讓你宰殺?淡梅心里暗自腹誹了下,面上卻不敢現出來,心道好歹熬過了今晚,明日就得解放了。現在無論如何也不能得罪了,否則他萬一又改主意就糟糕了。見他說完了話,仍有些不滿地看著自己,往碗里舀了幾調羹的湯,急急忙忙地送下了腹,這才朝他笑道︰“我吃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