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雖說了叫自己再睡下,只大清早地被他丟出的這麼個炸彈給炸醒,淡梅哪里還有心情賴床。自己坐了起來從床尾撈回了已經被揉皺得成團的褻衣小褲套了回去,又穿了中衣外衫,抬頭見他也已是差不多齊整了。
時下莫說高官巨富們,便是稍微講究些的人家,男人穿衣沐浴這樣的事情都是要有人在旁伺候著的。只嫁給徐進嶸後,除了新婚的第二日一早是放妙春進去伺候他穿衣外,這兩日倒都見是他自己動手的。沒有時下男人們的這種惡習,淡梅覺著他就這一點還叫她看得過眼去。她卻不曉得徐進嶸出身草莽,並非尋常仕子大夫那般飽讀聖賢之書後科舉入仕,自然也就沒那些人的講究做派了。
此時的官服服色沿襲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這般大袖長袍緋色的衣裳穿在尋常男人身上總有陰柔之嫌,只他穿起來卻是分外端正軒昂,就連淡梅也不得不承認這男人確實是個衣架子,穿什麼都好看。見淡梅眼楮正落在自己身上,徐進嶸眉頭微微挑了下道︰“你既是起身了,就當過來伺候我更衣。從前竟是沒人教過你這理?”話說完,本來已伸手去拿那腰封的手便收了回來。
淡梅暗中腹誹,面上卻也不敢現出,只到他近前拿了那條真紫螭紋束腰給系了起來。待把勾頭整理正了,抬眼見他正俯視著自己。兩人這般近身相靠,幾乎能聞到他身上朝服浸染了的燻衣所用的芸香的淡淡氣味,叫淡梅有些不適。見他已是穿妥當了,轉頭便要去開門叫伺候洗漱的送水進來,卻是被他一把扯住給拉進了胸膛。
淡梅不曉得他要做什麼,有些僵硬地靠在了他胸口。
“方才的事你無須在我母親面前提。我自己會跟她說道。她若為難你你便忍著些。”
他低頭看著淡梅,抬手托起她臉,說了這麼一句,拇指輕輕刮過她臉頰,松開了。
淡梅剛剛提起來的一口氣這才松懈了去,急忙點頭應下了,轉身過去便開了門。趁他沒看見,自己抬手擦了下方才被他刮過的臉,這才覺著皮膚上的異樣之感消了去。
送走了徐進嶸,妙春幾個知道他也是要住過去的,早收拾了起來。淡梅想起慧姐,便打發了人過去東廂叫也備妥了好一道去北郊園子,自己這才仍是照常往北屋里去。本以為今日也是像前幾日那樣不得入門被便打發了,沒想到竟是讓進去了。
徐進嶸他娘正在吃一碗野鴨丁子粥,瞧著胃口不錯,就著碟醬瓜西里呼嚕就吃完了。淡梅猜想她大約是現在還不知道自家兒子的打算,所以對自己態度還算勉強過得去。只是等到時候她發現自己如意算盤落空了,十之七八會以為是她私下挑唆的。這一點那徐進嶸大概也是料想到了,這才特意在早上的時候提點她吧?只是不用他提醒,她自己也是知道的。老太太當真要怪的話就只能由她了。畢竟這事如今已經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料。想了下,便只是略微提了下慧姐也要一道過去。
老太太似乎對自己的嫡親孫女和庶出孫子都不太喜歡,嘴里嘀咕了幾句,等听說自家兒子也是曉得了並沒反對的,便閉口不語了。淡梅見無事了,便借口還要整理些物件告退了。老太太揮了揮手讓去。
淡梅回了自己院子徑直去了東廂。慧姐已是打扮得利利索索地夾在丫頭和周媽媽中間在收拾箱篋。見淡梅進來,歡天喜地到了她跟前,淡梅本以為她會撲過來的,不料慧姐頓了下,卻是停在她面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這才小聲道︰“多謝母親了。周媽媽幾個已經給我收拾了平日常念的書,過去那邊定不會耽誤了課業,母親請放心。”
淡梅瞥見那幾本整整齊齊疊放在桌上尚未放進去的書,最上面的薄薄一本赫然便是《女誡》,暗自搖了下頭,只也未多說什麼,只笑著摸了下她頭,勉勵了幾句。待回了自己屋子里,見東西都收拾好了搬運到了大門外的馬車上。除了自己原先的幾只箱子,中間又多了一只,想是他的。
淡梅從前在相府中時,曉得自己爹退朝之後若不留在大內都堂里辦公的話,一般巳時中就會回來的。果然頭頂太陽到半空的時候便見長兒來報,說大人已經下朝回來,往北屋里去了,叫淡梅幾個好出去上馬車了。
淡梅牽了慧姐一道出了自己院子往前門走時,卻見西院的周氏春娘和趙總憐正齊刷刷站在院子的月亮門外堵住了路。慧姐從前一直住周氏處的,見了便叫了聲姨娘,周氏忙不迭地彎腰應了,眼楮這才落到了淡梅身上。
中間春娘笑道︰“我們姐妹三個昨日曉得了夫人竟是要隨了老夫人去城北外園子里住,很是羨慕。只恨自己人笨入不了老夫人眼,否則若能一道過去了侍奉老夫人和夫人,那便當真是修來的福氣了。知道夫人今日走,特意來送,盼夫人早些歸來,免叫我們姐妹幾個牽掛。”說完便和那周氏趙總憐一道行禮了。
淡梅見她口中雖說得恭謹,只眼里那幸災樂禍的神色卻是忍也忍不住地溢了出來。周氏倒仍是前次見過的樣子,略有些木訥,趙總憐卻是把頭低了下去,也不曉得是什麼神色。
周氏和趙總憐心里如何想是不知道,春娘卻分明是存了看自己笑話的心思過來的。只是不知道待她最後曉得了連徐進嶸也是一道要去過住的話又會是個什麼表情?為人妾的女人本就堪憐,踫到個厲害的主母,隨便找個什麼借口便打罵甚至拖出去賣了都有。自己新過門,雖凌駕了她們三個之上,只根本無意為難,大家相安無事便好。現在看來,不管自己想法如何,事實上確實已經擾亂了她幾個原本應該還算均衡平靜的日子。因為同個男人而住到一個屋檐下的女人,有時候竟是不由自己便勾心斗角了起來。
淡梅懶怠多說,正要隨便應了句便打發了去,卻見她幾個突然都是轉身朝邊上齊齊叫了聲“三爺”,循聲望去,這才見徐進嶸已是從甬道邊的一叢修竹後拐了過來。不由得暗自苦笑了下,自己和那徐進嶸對面方向都未覺察到他過來,她幾個背對的竟似是後腦長眼了。
徐進嶸立那里點了下頭便揮手叫退下去了,待幾個人都走了,這才看向淡梅道︰“娘已是在門口了,你也過去吧,我換了便服便好走了。”
淡梅嗯了一聲,微微低頭牽了慧姐邁開步子。挨肩而過的時候,也不知怎的腦子里竟是冒出了昨夜他在榻上對自己那般舉止的景象。白日里瞧著極其一本正經的人,帳子里脫了衣服卻是如此不正經。若非自己便是那個被他“不正經”了的人,便是打死也不會相信這人私下里也會有這樣的一面。
淡梅正微微有些怔忪,突地又想起了方才特意來送自己的他那三個妾。他既這般待自己,想必和那幾個女人私下里處時也是差不多。這念頭一出來,心中便像吞了只蒼蠅般地反胃。
慧姐見她腳步放慢,心急拉了幾下往前,淡梅這才醒悟了過來,把方才腦子里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壓了下去,緊走幾步跟了上去。
老太太一輛馬車當前,喜慶陪著,淡梅和慧姐居中,後面是跟過去的妙春妙夏周媽媽,徐進嶸自己帶了幾個隨從騎馬在側護著,出了高行街經過州橋拐上筆直的東大街,便一路往城北直去了。
慧姐從前大約很少似這般被帶出門,坐馬車中不住撩開簾子從廂窗中朝外望去,滿臉興奮之色,不住拉著淡梅對著外面指指點點觀望。起先還有些遮遮掩掩,待靠近城北出了城門,屋舍瓦肆漸稀,路邊行人也少了些,只有些牽牛扛鋤的農人和到附近寺廟里去燒香拜佛的婦人,便干脆掀了簾子。
官道兩邊都是些青色田地,間或穿插了些農舍,院子牆角外不時探出幾枝開過的桃杏,一派初夏時節的鄉野風光。淡梅心情漸漸開朗,臉上便不自覺露出了笑,突見車廂邊上一騎高頭黑馬跑了上來,馬上一個坐得筆直的人朝自己這里望了過來,正是那徐進嶸。見他端著的那張臉,方才的好心情一下便去了大半,急忙靠回了廂壁上的軟墩。邊上慧姐見了自己爹的黑臉,早哧溜一下也縮回了頭。
正午不到,經過座青石板橋和磚瓖的柳蔭小徑,那園子便到了。淡梅下了車,見附近不遠處也是田地農舍,隱隱還能听到犬吠之聲,瞧著像是個村莊的樣子。徐進嶸他娘雖自己一人住這,只園子里連護院和伺候的婆子丫頭統共加起來竟也有十來人之多。得了消息曉得一干人今日回來,都是早早地到門口候著了,見車子停下,齊齊見過了各家主,便上去魚貫將箱籠抬了進去放置。
淡梅進去,不過一眼,便覺著啼笑皆非。這地方從前不曉得怎生模樣,只既被稱作園子,應該也是個植了花草的地方。且看道兩旁的幾個小台榭和湖石塘子,格局雖不大,想來景致應當也是不錯的。只是如今幾個園圃之內卻是花草全無,只種了滿滿的蔥蒜茄葫蘆,走過便聞到股肥水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