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令轉眼便入盛夏。老太太照常過日子,種菜收瓜,逢四之日便叫淡梅陪著一道去寺里念經。京中主宅里的那位管家,每兩三日必定會過來問一趟安,日子過得倒也安靜。不想有一日那老太太卻是發起了熱,嚷著頭痛惡心。淡梅急忙叫人趕去了京中主宅叫管家請郎中過來。那郎中當日便到了,原來還是前次給淡梅看過的那位胡郎中。細細診了一番,說是得了熱傷風,開了藥方叫吃著慢慢養了便會好。
主宅里住著的周氏幾個曉得老太太身子不妥,自然每日一大早地坐了車趕過來,說是拜問老夫人和夫人安。老太太一听是她幾個過來了,那眉頭便蹙得可以夾死個蚊子了,張口就叫攔在園子外面。可憐周氏幾個大老遠地趕了過來,連門都沒得入,大日頭下站得汗津津地便被打發回去了。
淡梅雖也是不想與她幾個打照面,只如此連著三四天下來,心里倒是覺著有些不忍。待這日一早听丫頭報說幾個姨娘又過來了,想了下,便把喜慶叫了過來,吩咐了幾句。喜慶便出去說老夫人身子已是大好,傳話叫她幾個往後不用過來了。
周氏幾個曉得自己不被待見,心中雖是有些怨懣,只礙于規矩,老太太身子一日沒好全,她幾個就不能不來,這才沒奈何日日趕早地過來。連吃了幾日的閉門羹,好容易才見到了老太太身邊的喜慶出來,一听這話,心中先便松了口氣。曉得喜慶是老太太身邊的心腹丫頭,她既是出來這般說了,往後自己終是可以不用這般辛苦跑路了,急忙笑著謝過。喜慶也未多說,只是含笑點頭,目送她幾個上了車離去。
老太太身子一向壯實,幾副藥吃下去,那癥狀慢慢便輕了些,又養了七八日,身邊便好得差不離了。只眉頭卻是始終有些不展,種菜也沒心思了,嘴邊不住念叨起了在外的兒子。淡梅這才曉得她心思,不定這病也是念想兒子才引發的,自然撿了好話去勸慰。老太太起先還有些听得進去,待這夜做了個夢,夢見烏雲遮了日頭,天下起了大雨,醒來心中便犯了疑心。一大早地便起了身,叫了淡梅一道趕去了上方寺解夢。待听得此乃家宅不祥之兆,一下想到了遠在外的兒子,唬得連臉色都變了。急忙追問可有破解之法。
解夢的和尚笑眯眯道︰“女善人勿要驚慌。只需在此處做個七天的祈福消災法事,保管逢凶化吉,萬事順意。”
老太太一听,立馬便點頭應了下來,若不是那和尚說須得置備法器明日才能開法,淡梅看她恨不得立時便要開做法事了。
淡梅到此雖兩年不到,只多少也有些曉得此時的寺廟大多是敞開門做生意的,很多平民甚至為了逃避賦稅兵役才去剃度做了和尚。連鼎鼎大名的相國寺每月都有五次開放萬姓交易,想來這里也是不能真正跳出五丈紅塵之外的,從上次給自己批那似真似幻的命格之事便可見一斑了。且見剛才那和尚說話時目光閃動,想來十之**不過是覺著有肥肉上門咬一口罷了。只是老太太既然相信,俗話說心病尚需心藥醫,反正也不缺這些個做法事的錢,就讓她費財求個心安,總好過日日在家念叨個不停的好。
老太太第二日果然便去了上方寺,法事熱熱鬧鬧地開做了。直到天色擦黑才回了。淡梅陪了三四日,被香煙鈴鐃燻鬧得腦袋直發暈,心中有些不耐,卻又不好離去。看身邊老太太卻是極其精神,滿臉的虔誠。心中一動,確實有些感念她的一番慈母心腸。又想起那徐進嶸待自己也算不薄,若沒有他之前的一番安排,只怕老太太現在對自己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哪里有這樣的舒心日子過?既然法事已經開了,自己如今也用心代他在神佛面前祈福,盼他平安歸來便是,也算是略盡了些心意。
淡梅這般想了,便覺著那香煙也不燻人,鈴鐃也不鬧耳了。自此用心陪著老太太做了六天的法事。說也湊巧,到第七日一回園子,便見徐管家過來,說是得了大人從淮南路帶來的信,說著便恭恭敬敬遞了上來,這才下去了。
老太太不識字,自然是淡梅拆看了,見抬頭是母親大人安啟幾個字,曉得是寫給老太太的,便慢慢念給了她听。信就短短幾列,內容很簡單,說自己剛到了淮南東路的淮安府,萬事皆是順宜,請母親勿要牽掛自己保重。
淡梅念一句,那老太太便點一下頭,見淡梅突然停了下來,著急追問道︰“怎樣,他還說了什麼嗎?”
淡梅嘴巴張了下,卻是念不出來了,急忙胡亂唔了聲道︰“沒別的了,就這些。”
老太太哦了一聲,雖瞧著仍有些惋惜,只那神色卻是和前些天大不相同了,極是歡喜。
老太太是歡喜了,淡梅卻是手捏著信,臉微微有些發熱。幸好對面那老太太只顧自己歡喜,沒留心瞧她神色,倒也沒起什麼疑心。原來那信上末尾其實還另有一段,不過寥寥兩句,“芙蓉嬋娟之艷色,可憐楚楚小蠻腰。”
淡梅方才只溜過一眼,心便一下微微跳了起來,哪里還敢念給老太太听。見她只顧著笑,正想偷偷把信藏起來,不料老太太卻道︰“好孩子,把信給娘親自瞧瞧。”
淡梅嚇了一跳,臉一下便漲紅了,雖曉得老太太不識字,只仍也是有些心虛,磨蹭了下,見催得緊,這才沒奈何慢慢遞了過去。
老太太接了信,自己舉到了跟前反復看了,這才又折了起來放回了信封里,收了往自己屋子里去,想是要存起來了。淡梅這才慢慢松了口氣,竟覺自己仿佛做了番賊般心虛。
慧姐自到了這里,之前都是隨了奶娘另住一屋子的。只最近徐進嶸不在,有時晚間到了淡梅屋子里作陪,有一次上了她榻睡了過去,淡梅便沒叫奶娘抱回去,與她一道睡了。慧姐自那日後,時常便過來與淡梅一道同寢。奶娘說了幾次,被淡梅阻攔了去,沒奈何也只得作罷了。
今晚那慧姐也是如此。躺在了淡梅里側听她講了幾個笑話,伸手抱住了她身子樂得咯咯直笑。待她睡了過去,淡梅拿薄被蓋了她肚子,自己拿了本書想再看下,握在手中卻是半日不得翻頁,腦海里想著的竟是今天白日里那徐進嶸來信上的最後一段話。
他分明是寫信給他娘的,偏偏卻又在信的末尾突然添了這麼兩句,想來是早料到自己那老娘不認字,信必定是由她代念的,這才這般故意戲弄自己?以他那樣的人,居然也能弄出這麼兩句艷詞,真當是難為他了。且看那字跡很是潦草,與上面的工整大相徑庭,且墨跡也要深了些,像是匆忙間寫下的。莫非竟是一早寫好了信,待要叫人寄送出去時,這才又臨時添了這麼兩句分明是在調戲自己的話?突想起那日一早事後他起身坐自己外側時,背後腰際滴落下汗珠時的情景,淡梅竟是一陣耳熱心跳,仿佛怕被人窺見了似的下榻,噗一聲吹了燈火落帳。
第二日一早,淡梅起身,卻是得了個意外消息。那老太太竟說要搬去上方寺後面的靜宅里清心住些時日,等自家兒子回來。
原來老太太見七天法事剛完便收到了兒子的家書,心中對那和尚的話更是篤信無疑了。其時的一些大的寺廟後面都修了些房子,名叫靜宅,專門是供一些潛心向佛的修士或者俗家人暫住的。老太太一心要給自己兒子求平安,便恨不得天天巴在佛像前祝禱。且在她看來,在那上方寺里祝禱念經的效果比在自個家中佛堂中不知要好多少,昨夜想了一宿,便想出了這麼個法子。她是個急性子的,主意既是打定了,一早便張羅著要搬過去了。
淡梅听了老太太排出的陣法,起先自然是勸了幾句。只老太太極是固執,哪里听得進去,只不住地指揮著喜慶和另些個丫頭婆子收拾東西搬運上車。淡梅見她不听,便也住口不再勸了,免得她多心嫌自己不為枕邊人著想。
“媳婦,你在家左右也是無事,不若與老婆子一道搬了過去,多個人念經總歸是要好些的。”
淡梅听老太太看著自己突然這麼說話,心中暗暗叫了下苦,看了眼一邊的喜慶。
那喜慶如今漸漸已經成了淡梅的半個心腹了,見她望了過來,便笑道︰“老夫人,大人往後隔三差五地就會有消息帶過來,夫人若也一道去了,家里剩下的婆子丫頭都是些粗人,不定就耽誤了。依婢子看,老夫人過去便好,夫人守在家中,一有大人的消息便送來教老夫人曉得,這才妥當。”
老太太听了覺著有理,這才作罷。淡梅松了口氣,朝喜慶微微笑了下。
中午不到,老太太便收拾了好了東西,吩咐剩下的婆子們看好菜地,帶了喜慶連個粗使婆子一道出了門去。淡梅自是親自送了過去,挑了幾間最好的屋子住了進去,又給寺里捐了香火,這才自己回了園子。
自此淡梅的日子真的就算逍遙了。上頭沒有婆婆要侍奉,丈夫又不在身邊管著。隔個一兩日去那上方寺走一趟,陪著老太太說會話念下經,看什麼短缺了帶過去,剩下那時間便都是自己一個人的了,自然重新又思量起了種花的事情。自此隔三差五地會叫丁大套了車去東華門的花市或者興莊轉下,看見合適的可當育種的便買些回來,慢慢地自己住的那屋子前面一片便堆出了不少的盆盆罐罐,每日里細心培育,日子倒也過得飛快,轉眼便是八月底了,離那徐進嶸出京也快三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