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梅送慧姐回了屋子,自己坐著沉思了片刻,便把奶娘叫了過來,問起了後園子里那間靈屋的事。
奶娘最是個會看人的。淡梅進門半年,老太太那就不用說了,便是那個慣常早出晚歸有些不苟言笑的徐三爺自娶了親後,在家的日子里竟也都是在她這過的夜,七七八八地心里便有數了,自然不敢隱瞞,把曉得的都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出來。
原來這奶娘是前頭那周夫人的一個遠方親戚,正當身懷六甲之時訪過來的。那會兒舉家還住青門縣里,家中就老太太婆媳倆並幾個使喚下人。徐進嶸那會還不過二十多,一年里也就小半年著家。這周姨娘便是那會由周夫人做主給收進房的,說怕自己伺候不好官人。待十月懷胎滿了要生產,徐進嶸在外並未回。生產時倒是順當,不過前半夜便下來了。不想到了下半夜,也不知怎的竟是開始血流不止,熬了三兩天便香消玉殞撒手去了。待徐進嶸聞訊趕回時,早已是斂棺待葬了,老太太亦是傷心過度病了不少時日,自那時起慧姐便交給周姨娘照料了。奶娘亦是一直陪了到如今。前兩年徐進嶸進京定居,周姨娘便說想在這宅子里設個前頭夫人的靈室,以作念想。徐進嶸許是有些感念自己的結發元妻,便準了,這才有了如今這靈室。
“夫人你從前不問,我便也不說。如今你問了,我這才告訴你的。周姨娘把那屋子里弄得陰氣森森,平日里誰敢過去,也就她自己隔幾日便過去,在那一坐便是半天。我從前還在西院里住時,听她身邊丫頭偷偷說……”奶娘看了下後面,似是想看有沒人偷听,這才回頭壓低了聲小聲道,“那丫頭說那周姨娘平日里看著沒什麼,只獨個進去在里面時便混混吞吞地自言自語,有時還哭號起來,很是嚇人,懷疑那屋子里鬧鬼呢!夫人你听了便罷,可千萬莫要在大人面前提是我學的話,被大人曉得,可不要拔舌頭了。”
淡梅听奶娘這般說,想起自己方才見到的情景,心里更是一陣不舒服。謝過了奶娘讓她下去了。她雖不信世間有鬼,只從前便是個膽小的,晚上萬一看了個靈異恐怖片,自己一人在家上廁所都有些發毛,總感覺背後會有東西跟著。今日先是不備被周姨娘和那靈屋給嚇了,後又听了奶娘鬧鬼之說,待到了此時晚間,一個人待在點了燭火的大屋子里,看見黑漆漆的窗外,眼前便是白日那間陰森森的靈屋現出來,耳邊又似響起周姨娘的哀哭聲,心里略微發毛,便把妙春妙夏都給叫了進來,多點了三五只燭火叫做針線陪著。估摸著徐進嶸快回來了,這才叫她兩個下去了。
徐進嶸回來,見屋子里多了幾盞燭火,她又有些懨懨的,便問緣由。淡梅見他一進來,屋子里一下便似有了人氣,心便松下了大半,且雖不喜那個周姨娘,倒也沒想在他面前說她不好,便推說都好混過去了。待熄燈上了榻,也不似平日那般必定要他伸手摟自己過去,先便是縮到了他身側緊緊靠了過去,感覺到他身上熱氣透過來,繃了一晚上的心這才徹底放了下來。徐進嶸見她這般反常,一上榻便靠了自己肩膀過來,雖有些不解,只心里竟也慢慢沁上了絲淡淡的溫暖之意,反手便將她攏了入懷。
次日也是昨日那時分,丫頭過來說周姨娘又來了。淡梅一早起來時,見屋里亮堂堂一片,外面陽光燦爛的,昨夜那情緒早便煙消雲散了。猜測周姨娘今日必定又會過來,早就等著了,便叫入內。
周姨娘進來,見了淡梅,果然又是請慧姐過去給亡母上香。淡梅不應,只是仔細打量著周姨娘。見她頭發梳得溜光,插了珠釵福字頭簪,身穿一件鴉青軟緞祥雲紋褙子,膚色略黑,抹了白粉,只抹得厚了些,便顯得脖子顏色更深了些,看著便是平日那中規中矩的模樣,哪里有昨日靈屋里時的半分陰森氣?
周姨娘見淡梅盯著自己不說話,伸手摸了下自己耳垂上的環,正要再重復一遍,淡梅已是問道︰“周姨娘,昨日我听了你在周家姐姐靈前的話,起初倒也沒什麼。只回來卻是越想越不對味。昨日你說什麼人活著還有幾分人情,人沒了,那些恩情也就都沒了。不曉得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代周家姐姐說的意思?”
周姨娘許是未料淡梅突然這般發問,愣了一下,那手便又摸到了自己耳垂上,嘴唇動了兩下,卻是說不出話。
淡梅微微笑了下,繼續道︰“我听聞周家姐姐最是個賢惠的女子,想來她也不會有這等怨氣的。莫不是你自個推斷周家姐姐的意思?不知道你說的那些人情恩情都是在誰人那里斷的?是老夫人,官人,還是慧姐?我琢磨了一宿,竟是想不出來。一早本是想求問下官人的,只見他很是忙碌,便也不忍拿這等事去煩擾她。這才特意向周姨娘你詢問。你與周家姐姐親厚,我听說當年便是周家姐姐做主讓你伺候了官人的,想來周家姐姐想什麼,你最是清楚不過的。若是說出了個子丑寅卯,我自會代你轉告,免得你隔三差五地在周家姐姐面前這般嚎哭,擾了她在天之靈的清淨!”
淡梅說這話時,預先早已是想過了好幾遍,這才一口氣說出來的。說完後便微微沉下了臉,盯著周姨娘。
周姨娘臉上雖是抹了粉,只越听淡梅說下去,神色便越是驚慌,遮也遮不住。待听到淡梅提起要在徐進嶸面前問話,更是倉皇,抬眼間見她正沉臉看過來,坐那里年紀雖比自己小了快一輪,那眉頭卻是緊皺,神色嚴肅,手一抖,撲通一下便已是跪了下去道︰“妾身曉得錯了。昨日不該在夫人和小娘子面前這般失禮……”
“你又錯了。昨日你是在周姐姐面前失禮,何止失禮,簡直就是妄為。拿自己的心思去揣度周姐姐的心思。還好只是落入我耳,若是教官人曉得,你道他會怎生看待?”
淡梅打斷了她話,把徐進嶸搬了出來。
果然那周姨娘看著更是驚慌的樣子,不住磕頭道︰“夫人說的是。婢子往後再不敢了。求夫人饒了婢子這一回,千萬莫要叫大人曉得了。”
淡梅見她一時驚慌,連自稱都從妾身降格回了婢子,眼里俱是驚懼之色,一時倒是起了絲不忍之意。雖不知這周姨娘內里心思到底如何,只畢竟隨了徐進嶸多年,她跟著他的時候,文淡梅還只慧姐這般大小,自己更是還在新社會里玩泥巴。她成如今這般模樣,人的本性雖佔主因,只與那男人多少也是有些干系。心里雖是厭煩她昨日以為自己性子溫吞,不定借機發泄嚇唬也未定,只竟也狠不下心來真把她怎麼樣,想了下,便緩了口氣道︰“你與周家姐姐情深意重,听說時常去那靈屋里陪伴,周家姐姐想必也是高興。只你把那里弄得黑漆漆一片,你在一邊又陰陽怪氣的,慧姐回來便嚷著頭痛,指定是被你嚇到了。這兩日便不用了,待到了忌日多磕幾個頭便是。周姐姐心疼骨血,想必也不會怪罪。”
周氏哪里還敢多說什麼,急忙俯身又磕頭稱是。見淡梅不再說話,揮手叫出去了,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出去,許是腳軟,邁出門檻時差點絆了一跤,扶住了門檻這才沒摔下去。
淡梅見周氏去了,這才靠在了椅背上,松下來方才端著的肩背。方才她雖是暫時壓下了那周氏,只一想到往後似這般的妻妾斗還不知有多少,更不知哪日到個頭,心里便略微煩悶了起來,長長吐了口氣才覺著呼吸暢快了些。
那周氏被這般敲打一下後,第二日便傳來消息,說周姨娘昨夜得了風寒,今早竟是起不了床,躺那里只剩哼哼了。傳話的丫頭剛走,便見周氏被人扶著強撐了過來,看著果然是面皮蠟黃,眼泡浮腫,一夜不見便似老了五六歲,倒是嚇了淡梅一跳。周氏見了淡梅便謝罪,說自個沒用,今日與祭祀有關的諸多事情怕是撐不過來了,還請夫人恕罪。徐進嶸其時已是外出了,淡梅只得叫她回去休息,派人請郎中過來看。
明日便是慧姐她娘的忌日祭,在這節骨眼上,周氏卻起不來床了。淡梅自己對這些祭祀之禮又不大了解,正有些愁眉苦臉,突然想到了個能人,一下眉頭頓解,親自過去找了徐管家。徐管家見夫人親自向自己請教,態度又甚是誠懇,且他也曉得自家大人對這位夫人似是頗為看中,哪里敢托大,不用淡梅說便自己攬了下來,叫夫人放一百二十個心。淡梅要的就是這話,客氣了兩句,這才笑眯眯道謝了回來。
晚上徐進嶸歸家,仍是到了東院。淡梅想起周氏得病,那病雖來得有些蹊蹺,只不教他知道怕不好,便提了下。徐進嶸听罷,問道︰“可看了郎中?怎麼說?”
淡梅淡淡道︰“郎中是請過了,早上到我屋里來告假時看著也很虛弱。你自個去探望下便知了。”
徐進嶸看了眼淡梅,唔了一聲,便負手出去了。
淡梅見他離去了,便關了門自己坐在燈下翻書,翻了半日,自覺竟是靜不下心,又是一陣煩悶。忍不住起來到了窗前,推開了支摘窗,迎面一陣寒風撲了過來,腦門一涼,身上打了個哆嗦,卻是覺著呼吸暢快了不少。抬頭見月朗星疏,夜空深邃闊遠,這才覺得胸中煩悶之氣去了些。
不過是個與人共用的枕邊人,來了如何,去了又如何?守好自己的心,痛快過下去才是正理。
淡梅關了窗子,重又坐了回去,這回真的是靜下了心,手上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不覺已是過了平日上床歇息的時辰了,見徐進嶸還未回,不定就宿那邊了,略微撇了下嘴角,自己便上床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