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煥有些搖晃著回了府尹後衙,剛推了房門進去,便見許適容沉了臉看過來,突想起從前她給自己定的喝酒規矩,今日顯見是過了,一個激靈,那酒意便也醒了不少,幾步上前摟住了她便湊過去要親,被她推開,伸手扇了下面前他呼出的酒氣,皺眉道︰“別跟我說是酒逢知己才喝成這模樣回來的!”
楊煥嘻嘻一笑,順勢仰躺到了榻上,伸腳一勾,許適容便站立不穩,撲到了他身上,被一把摟住了,這回重重親了口,見她柳眉倒豎,立時便搶了道︰“曉得他何以到杭州嗎?”
許適容一怔︰“他到杭州,我怎曉得為何?”
楊煥嘆了口氣︰“我也不曉得。”話說完,便又搖頭道︰“喝了一下午,連我從前被我爹揍的事都抖了出來,他那張嘴倒似蚌殼,緊得密不透風,硬是不提到此的緣由。只瞧他那心灰意懶的樣子,必定是逢了什麼糟心事。他那般的人竟也會吃大排頭,弄得我倒是越發心癢難耐地想知道了。”
許適容想起那人從前的心思細密喜怒不形于色,又想起今日遠遠見到時他眉宇間透出的落寞之色,倒也是有些驚訝。只她不似楊煥那般八卦,想過便也作罷,見他猶是心有未甘的樣子,沒好氣道︰“瞧你喝的,連衣服都一股燻死人的味道,快去脫了換掉!”
楊煥躺著不動,只是看著她笑嘻嘻道︰“你給我脫,我便換。”
許適容見他一副耍定無賴的樣子,若不順著他些,借了酒意痴纏起來只怕便沒個頭,少不得只得自己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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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進嶸回到落腳的館舍,天色已是完全黑了。頭還略微有些脹,剛進去,迎面便見姜瑞過來,似乎已經等了些時候了,精神一振,問道︰“可有消息?”
姜瑞看他一眼,低聲道︰“景王自到了此處,前些日便一直在里仁巷的碧家醫館內進出,並無別的舉動。我怕大人等得心焦,今日先回來稟報下。”
徐進嶸面上難掩失望之色,自言自語道︰“他離了淮楚到杭州,真當是為就醫?只他為何又派人到甦州去打探消息?”出神片刻,這才問道︰“姜瑞,杭州從前我記著叫人查尋過一次的?”
姜瑞想了下,道︰“那是去年初時候的事了。我把甦州臨近的地都尋訪過一遍。此地因了並非如洛陽那般乃是產花之地,夫人想來不大會到此盤桓。且花戶俱是星零分布,查了些時日未果,便未再停留,去了別地。”
“既又到了此處,便派人再尋訪一遍。此次務必要查得更細些,所有種花之地都要找過,一處也不能遺漏。”
姜瑞應了下來,退下之時,見徐進嶸神色蕭索,自己心情也如墜鉛。
這幾年來,大人尋找夫人的舉動便一直未停歇過。哪里傳來發現有與夫人相似之人的消息,便立刻馬不停蹄趕到哪里去。只每每都是懷著希望而去,帶了失望而歸。至于那些夫人最有可能停留的地方,諸如她熟悉些的京畿之地、盛產花卉的洛陽等處,更是幾乎被翻遍了每寸地皮。只人海茫茫,天地之大,真當要尋找到一個存心隱藏起自己蹤跡的人,又談何容易。
大人至今仍對甦州的老大人夫妻隱瞞著此事,一年之中,總會派自己過去送信傳物個一兩回,一是安撫他兩個,二卻也是存了個心思,盼望夫人能與母家聯系,好有個訊。恰前個月,他又去甦州之時,在門房處正遇到個人在打听老大人夫妻府中的事。待那人轉身離去,問了門房,才曉得從前也來過數回的,且每次都是打听完便走,心中疑竇頓生,立時便派人跟蹤了去,不想竟是一路跟回了淮楚,見那人最後進了老太醫的居所,這才曉得竟與每年都要到此的景王有關。哪里還耐得住,待曉得景王離了淮楚往杭州而去,立時便悄悄跟了過來。
尋常似他這般年歲的男子,早娶妻成家了。只他一年之中,大半時間都是在外奔波,哪里有心思想這事情?況且……
姜瑞的眼前浮現出了幾年之前,自己在甦州與那個濃眉大眼的女子相別時的情景。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她。當時她遞了夫人的信過來,心事重重地叮囑他路上小心,早日把信送到。他上馬遠去之時,回頭還能看見她站在那里遙遙相望。
當時他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還以為她只是不舍自己離開,心中甚至歡喜了很久。現在想來,她當時應該只是隱約有些察覺了夫人的意圖,卻又不敢肯定,這才那般心思恍惚的吧?
她現在必定也還在夫人身側。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可依舊安好?
姜瑞嘆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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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之後的清晨,淡梅與平日一樣到了後面園圃,卻是驚訝地發現圍籬處被扒開了個洞,那塊地上種著的綠牡丹不翼而飛,邊上是個被挖開的大泥坑,地上還殘留了些牡丹的細小根須,想是夜半黑燈瞎火,那竊賊又心慌意亂,這才弄斷了的。
此地民風向來樸實,極少有這般偷盜之事,且這綠牡丹雖稀罕,只淡梅根本未想著待價而沽,故而也只是挑了個適合的地與別的花一道種在了屋後的圃田之中。剛開放沒兩日,正想著待景王下回過來移栽到瓦盆中讓他帶去,沒想到竟會被人先下手一步了,想了片刻,想起前兩日住村頭的那個無賴張小七仿似在自家籬牆之外晃悠過幾圈。
張小七游手好閑,家中只有年邁父母,乃是本村人人見之皺眉的懶漢,時常混在城中爛賭,家中更無妻兒。淡梅從前剛住此處時,那張小七便對喜慶打過主意,被她拿了鋤頭罵走,後又經王大娘找到了里甲,給遞了些錢,里甲尋到了張小七痛罵一頓,這才收斂了些的。如今莫非竟是他心生歹意,偷了這綠牡丹?
淡梅到了村頭張小七家,果然不見人。他那老娘破口便罵兒子是個趴路頭挺尸的貨色,說昨夜出去就一直就沒回,巴不得都別回了,她也好得個清心。
張小七他娘扯住淡梅便不住訴苦,淡梅心中已是明白,無奈只得陪了片刻,這才脫身離去。
喜慶憤憤嚷著要報官,終是被淡梅阻住了,她如今最不想的就是與張小七這樣的無賴糾纏,把事情鬧大。只是景王那里,看來真當是和這綠牡丹無緣,只能待明年重新培植一株再送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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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這回都派人細細查過了,回來報說,本地種花有名些的婦人,一是東門官橋的崔三娘,一是錢塘門梅家村的一婦人。那崔三娘年紀不小,自然不符,梅家村的那位,雖年紀相當,卻是個帶了兒子的寡婦。听里甲說,家中還有個兄長,想來也不可能是夫人了……”
姜瑞小心地回報這幾日查訪得來的消息,見徐進嶸眉頭緊皺,自己心里也是嘆了口氣。
徐進嶸沉吟片刻,終是揮了揮手,有些疲倦道︰“你先跟我一道回淮楚吧。留下人,在這里繼續留意著景王便是。”
姜瑞恭聲應了聲是,見他起身從桌案之後起來,負手慢慢出去了。
尋了她這許多年,徐進嶸早已經從一次次的希望到失望間起落了無數回,當初的急切和焦躁到如今也已漸漸成了透心的疲倦。之所以還這般不放棄,為的只是一個在夜半時分經常跳出來磨礪著他,卻又讓他心中泛出一絲酸楚的念頭︰“天若叫我尋到了她,我就……”
天若真叫他尋到了她,他就如何?
他會憤怒譴責過她的冷血無情,然後轉身決然離去,還是會將她緊緊抱住,告訴她他真的願意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只要從今每天一覺醒來,睜眼就能見到她正安靜地臥在自己的身側?
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必須要找到她,讓自己有一個了斷。
淮南路尚有許多事情亟需他處理。在此已經盤桓了多日,他需要回去了。想起那日西湖之側偶遇的楊煥,如今的杭州府府尹,他微微猶豫了下,終于還是決定過去招呼一聲再離去。那位小公爺,是個至情至性之人,這一點他從前就知道。只不過如今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從前種種,恍如隔世,他兩個才能這般把酒言歡。
楊煥听得門房來報,親自到了衙門前迎了他進去。兩人坐定,听他說要離去,過來不過是特意來告別的,有些惋惜道︰“既到了此處,便再多留幾日又有何妨。你若真有什麼難處,說來便是。我既是此地首官,多少也有些用的,若是能幫,必定不會推辭。”
徐進嶸笑道︰“此番過來,本已是違了規制的,哪里還敢再多停留。楊老弟的心意,我心領了。”
楊煥曉得他是不願說出內情了,也只作罷。兩人又敘了些話,約定日後時常往來,見他要告辭,突然想起個事,便笑道︰“你既到了此處,臨別之際,我這地頭之人總得表示些心意。我曉得你家中金山銀山滿坑堆,那些俗物自然是入不了你眼。前兩日有個屬官過來拜會,曉得我不收財禮的,他倒狡猾,竟是叫人抬過來了一株綠牡丹。你曉得牡丹在此地本就不易栽好,且竟又是前所未見的綠色牡丹,真當有些稀罕了,莫說你那淮楚之地,便是天下繁華的京城,只怕也是……”
“那綠牡丹可還在?可曉得出自何人之手?”
徐進嶸起初還有些不在意,越听下去,臉色便越凝重起來,竟是不顧禮數打斷了楊煥的話。
楊煥見他神情急切,一怔之下,摸頭道︰“牡丹如今就在後院之中。我給買了下來,本是想著討好我家夫人的,不想反被她訓了一頓,說這般名品,她又不懂栽花之道,萬一栽死了那就糟踐了,如今竟成了個燙手山芋。你若有意,帶去便是,正好幫了我的忙。只是出自何人之手,這卻不曉得了……”
“那送花之人必定曉得,快帶我過去問下!”
徐進嶸已是站了起來。
楊煥極是驚訝。片刻前見他還是面帶微笑,神情自若,怎的一听到這綠牡丹便這般沉不住氣了?想起他死死隱瞞不說的此行目的,莫非竟有什麼牽連?一下便起了促狹之心。當下咳嗽一聲,笑眯眯道︰“急甚麼!那送花之人剛巧昨日被我派去外出公干,想來沒個十天半月的只怕回不來了。你若真想知道,留下慢慢等便是。西湖處處是景,小弟我正好陪著,慢慢把它逛個遍!”
徐進嶸听到這綠牡丹,一下便想起從前淡梅栽過的變色牡丹。天下之大,能有這般心思和巧手的,就算不是獨一,想來也不會很多。多年尋覓無果,正當心灰意冷之時,突然曉得這可能的線索,哪里還會置之不理?一顆心跳得厲害,恨不得立刻便找到那種花之人看個究竟。
自己竟被妻子留書拋棄,至今杳無音訊。這樣的內闈丑事,輕易豈肯讓人曉得?且又是楊煥!只是今日情景,若是不說出個子丑寅卯,瞧他樣子便會故意捉弄拖延。便是編個別的緣由,想來以楊煥之狡獪,也是不會輕易相信的。
徐進嶸沉吟片刻,終是敵不過尋妻的迫切念頭,嘆了口氣,略微提了下。
楊煥瞪大了眼楮,半晌愣怔著,突然爆出了大笑,抱著肚子哎呦叫喚不停︰“你……你真當會遇到此種事情!哈哈,我倒真想見識下你那位夫人,真當女中豪杰!下回帶來與我家嬌娘認識下,想必會成閨中知己……”
徐進嶸面孔漲紅,皺眉等著他笑完了,這才站了起來冷冷道︰“你既都曉得了,好帶我去找那人了罷!”
楊煥一邊起身,一邊揉著肚子道︰“好,好,這就立馬帶你去他家!可憐見的,也不容易……”
那送花的屬官突見楊府尹到來,身邊還跟了個面容嚴峻的男子,一時有些不明所以。待听得是問前次送去的那綠牡丹的來歷,松了口氣,立時便道了出來。
原來這屬官也是個愛花之人,平日喜到花市閑逛。前些天過去,恰巧踫見個人在叫賣牡丹,面前圍了許多的人在嘖嘖稱奇。過去一看,才曉得竟是極其稀罕的碧牡丹。
時下各色牡丹都有,唯獨未有綠色。從前也時常有人把白色牡丹浸染成綠色抬高身價。只這盆牡丹,用沾了水的手輕觸花瓣,並無褪色,竟是貨真價實。立時便心動了。見那賣花之人形容猥瑣,瞧著便不是個務實之人,這花的來歷必定有異,見那人價格出得極高,便端出了自己身份恐嚇,那賣花男子果然面露驚慌之色,最後以三十千的價格脫了手。
這般價錢竟是買到了這樣的絕世品種,那屬官極其得意,欣賞了兩日,也不知從哪里听聞新到的府尹大人不收錢財,唯獨喜好風雅,便想著把這花送去討好,這才到了楊煥手上。
“那賣花之人你可認識?”
徐進嶸問道。
屬官見此人雖一身常服,只目光凌厲,不敢小覷,急忙道︰“我並不認得。只花市之人想必有見過。要找的話,我這就帶二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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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張小七因了手頭拮據,前些日無意瞧見村中花娘子圃中的綠牡丹,曉得是個稀罕的品種,心中便起了歹念,欺她家人丁薄弱,趁了夜半時分潛進去,用把鎬頭刨出了花,第二日便遠遠到了城南的嘉會門花市,想賣個高價蹭錢。不想被人恐嚇了幾句,他心中有鬼,哪里還敢撐著,胡亂得了三十千錢便作罷,拿了錢,立時便到了城中的私賭窯子里去。這日正卷了袖子在賭桌前喝五吆六的,突覺四周之人胡亂卷了些錢,驚叫一聲作鳥獸散,還不曉得為何,瞪了眼正要罵,肩膀被人一拍,回頭一看,竟是衙門的皂吏,當場便嚇得跪了下去求饒不已。
張小七被拎了出去丟到地上,戰戰兢兢抬頭看去,見面前是個年輕的官,正笑嘻嘻看著自己。邊上另個男人,卻是面容冷峻,目光看過來便似刀鋒。後背立時便起了絲涼意,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何時得罪過這樣的人。
徐進嶸到了張小七面前,慢慢問道︰“你那株綠牡丹,從何而來?”
張小七腦子嗡一聲懵了。本以為那花娘子孤兒寡母,平日又和善少語的,少了株花,最多自認倒霉,想來也不至于會告到衙門去的。沒想到這麼快竟被官府找上了。哪里還敢隱瞞,立時便一把鼻涕一把淚道︰“都怪小人一時糊涂。這花確實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偷了花娘子家的拿出來賣。小人家里還有年邁父母要養,求大人饒了小人,往後再不敢犯了。”
“花娘子……,她是何人?”
“她是個寡婦,帶了個兒子,”張小七見面前這人對此似是有興趣,擦了把鼻涕,急忙又補充道,“幾年前才搬到村里的。平時不大說話,也不大跟人來往。她身邊有個丫頭叫喜慶的,卻是個潑辣貨色,從前還拿鋤頭要敲我,虧得我跑得快……”
徐進嶸猛地一把抓了張小七的肩膀,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張小七兩個肩膀痛得似要斷裂,見那人雙眼圓睜,一副要吞了自己的模樣,不曉得哪里又說錯了話得罪了人,結結巴巴道︰“我說……,那個喜慶是個潑辣貨……”
徐進嶸將張小七猛地摜到了地上,強壓住心頭掀起的千尺波瀾,冷冷道︰“這就帶我過去。找對人的話,重重有賞。”
張小七屁股被摔得要裂了兩半,只听到那最後四個字,什麼疼都丟九霄雲外了,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忙不迭地應聲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