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
安勍神色幽幽,“羅侯,我說到這裡,你仍不懂麼……還是你懂了,卻裝作不懂。”
羅侯嘴唇顫抖。
“你說什麼……”
安勍看見這個魁梧的男子,剛剛還沉靜自若的男子,現在脆弱得彷彿他輕輕一碰便會破碎成片。安勍心裡不忍,他轉過頭。
“我話已至此,不必多說什麼了。”
羅侯像是聽不懂他的話語一樣,他反反覆覆地重複那一句話。
安勍聽不下去,他扭過頭來,目中帶淚。
“羅侯,我知道我這麼做對你不住,可我有什麼辦法。”他伸手,抓住羅侯寬厚的肩膀,“我喜歡她,我是真的喜歡她!”
“這些日子,我同你們生活在一起,我每日都能看見她,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喜悅。可看見她對你百般愛護,又視我心意於無物,我心裡又是多苦澀。”
“羅侯,冬菇這樣好的一個人,為何你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別人也愛上她呢……”
夜色淒寂,羅侯腦中混亂一片,他看向安勍,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神采。
“你想要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
安勍薄唇輕啟。
“我都要,呂丘年的證物,還有冬菇的心。”他細長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著羅侯,一字一句。
“如果只能二者選其一的話,那我要後者。”
……
羅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
他打開院落的門,走進去,環顧四周,只覺空虛一片。其實這院落同他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變化,變的只是他自己的心。
他彷彿回到了從前,剛剛從戰場上回來的時候,帶著千瘡百孔的殘軀。他父親死了,母親離開了,妹妹也不在了,整個家中,就只有他一個人。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不論做什麼,都只有他一個人。他花費了很長時間適應殘疾的身體,再次學會如何走路,如何生活。
可這其中的艱辛,和他流過的血汗,都無人知曉。
最長的一次,他半月不曾開口,因為沒有人同他講話,他也不會自己跟自己說。
他曾以為,他會這樣活一生。
直到有一天,冬菇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她在那間木匠鋪裡扶住了他。羅侯回憶那一刻,心神動盪,不禁彎下了腰。她扶住了他,她還主動提出幫他送那塊桌案。
他當時只覺得這是個善人,月下分別,他以為與她再見無期。
哪知後來,他們一再相遇……
“羅侯,冬菇這樣好的一個人,為何你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別人也愛上她呢……”
的確,她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羅侯撐著枴杖,幾乎狼狽地回到臥房。
見到躺在床上熟睡的女人,羅侯跪在床邊,輕輕地握住冬菇的手。睡夢中的女子,神色並不輕鬆,眉頭一直微微皺著。
羅侯就一直這樣跪著,他只有一條腿承力,膝蓋早已磕到發脹,可他仍然沒有起來。
冬菇出現在他的生活裡,就像冬日的暖陽。她是羅侯生命中第一個,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人。她讓他第一次對殘破的生活有了期待,對未來有了渴求。
他想過自己可能保不住箱子,想過自己可以保不住羅慈,也想過自己也許會死在這件事上。
可是,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失去冬菇。
羅侯嘴拙,說不出冬菇於他究竟有什麼意義,只有當他即將失去她時,那份撕心裂肺的難過,竟比死還痛苦。
沒有她的那些日子,他連再想一想的勇氣都沒有了。
羅侯輕輕低下頭,看見自己空蕩蕩的衣擺,還有身後因為跪下而偏開的木腳,畸形地歪在地上。
他又想到那安勍,貌若天仙,氣質如蘭。羅侯手掌攤開,心中酸脹難耐。他緊閉雙眼,難過地一聲低嗚,如藏於深穴中的受傷野獸,孤獨淒涼。
我要拿什麼同他爭,拿什麼同他爭……
獨腿再難支撐,羅侯終是倒在地上。
寒氣隨著地面滲進他的身體,他下意識抵抗,卻提不起內力。殘肢處受了涼意,疼得他冒出一身冷汗。他雙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右腿斷肢,牙關緊咬,面色發青。
廖文介曾經同冬菇說,羅侯當年那一刀,宛如無痛,鎮定自若。
可是,肢體離身,當真能無痛無覺麼。
當然不可能。羅侯當年鎮定,是因為心意堅決,意志壓制了疼痛。如今殘端再次發作,心牆卻已經潰塌,那痛便放大了數倍,更勝從前。
時間彷彿靜止,渾身只餘疼痛。
羅侯身子痙攣顫慄,雙手越是用力,那殘骨便越是刺痛。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地上已經滲了一灘汗水。他想站起來,卻動也動不了。
如今正值正月末,杏月初,北地夜晚寒冷異常。羅侯的嘴唇已經乾裂,凍得發青,他黝黑的面容也漸顯蒼白,意識也逐漸模糊。
羅侯用最後一絲力氣抬起一隻手,掙扎地觸碰床邊。他的思緒已經混亂,只能本能性地叫她的名字。
“冬菇……”
冬菇……
你幫幫我,幫幫我……
……
翌日清晨
冬菇在一片朦朧中睜開眼睛,外面天色大亮,她奇怪自己怎麼睡得這麼死。
伸手向旁邊一探,羅侯不在。
也對,這個時辰他也該起身了。
冬菇揉了揉眼睛,坐起來。
就在她坐起來的一瞬間,餘光似乎是掃到什麼東西。冬菇尚未扭頭,可心中已驀然生出不安情緒。
果然,她一轉頭,發現了倒在地上的羅侯。
他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嘴唇上乾裂起皮,雙手按在右腿的殘端處,蜷著身子,枴杖倒在一邊,渾身濕漉漉的。
他倒在那裡,無聲無息,就像是死了一般。
那一瞬間,冬菇連呼吸都忘了。
“羅侯——!”
冬菇幾乎是滾下床,觸地一刻,膝蓋一彎,險些跪在地上。她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面上,絲毫沒有感覺寒冷。
“相公……相公!”
冬菇扶著羅侯的肩膀,給他抱在懷裡。
“羅侯,你別嚇唬我……羅侯……”冬菇叫著叫著,眼睛裡留出淚水,自己還不自知,一滴一滴,落在羅侯的衣服上。
為何他會倒在這裡,為何他身著一身夜行衣……
冬菇有太多疑問,可在暈倒的羅侯面前,她一點也無法思考。
“羅侯……怎麼這麼熱……”冬菇摸到他的臉,發現他身上熱得發燙。“你發燒了,你等我……”
這瘦瘦弱弱的,平日裡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女人,此時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硬是將這山一樣的男人抗上肩,背到了床上。
她將被子給羅侯蓋好。
“你等我,我去給你找大夫,你等我——”
冬菇隨手披了件衣服,轉身欲離去。就在她轉過頭的一剎那,床上的人似有感應,忽然伸手抓住了女人的衣角。
“……等。”
冬菇猛然回頭,看見羅侯半睜著眼睛,若有若無地看著她。冬菇蹲到床邊,拉著羅侯的手,輕聲問道:“相公,你醒了,你感覺怎麼樣?”
羅侯寬厚的手掌,第一次如此無力,癱軟在冬菇的手中。
“……無……無礙。”
冬菇看他這個樣子,心裡生疼,治病要緊,她也顧不得問他什麼。
“你病了,我去給你找大夫,你再忍一忍,我馬上就回來。”
她話一出口,明顯感覺握住的手用了些力氣。羅侯緩緩搖頭,“不……不用,你不要去……”
冬菇輕聲安撫他,“你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實在擔心他,急著找來大夫,她鬆開他的手,羅侯的手還在微微用力,可奈何他現在使不出力氣,拉著她與沒拉一樣。
“等……”
羅侯話不成聲,冬菇已經離開。
逆著門口的光線,羅侯看著那身影漸漸離去,轉眼消失不見。他心裡冰冷,如一腳踏空在萬丈懸崖,也不管身體不適,哆哆嗦嗦地撐起身子。
冬菇剛走出屋,就聽到房中沉甸甸的一聲。
她心裡一驚,兩步跑回屋子。推開房門,只見羅侯倒在地上,手臂顫抖地支撐身體,正想努力站起來。
他剛剛著急,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自己的殘疾,想下床去追她。狼狽倒地後他才想起來,自己此生,已經注定無法奔跑。
聽見聲音,他恍惚抬頭。
伸出一隻手,羅侯儘可能地去夠冬菇的衣擺。
“我……我沒事……你不必離開,不必離開……”
冬菇不知羅侯為何一定不要她走,可是看他這個樣子,她也確實無法放心留他一人在家。
“好好,我哪都不去。”冬菇上前,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的身子上,慢慢站起來。
羅侯身上無力,幾乎是冬菇一個人的力氣將他撐起。
冬菇有意紓解他的情緒,輕輕笑道:“相公可算病了一次,平日身體太好,都給不了我展示的機會,這回讓娘子好好伺候一番。”
這普普通通的話,平日說來倒無什麼,可此時聽在羅侯的耳朵裡,“伺候”二字,竟讓他覺得自己成了冬菇的累贅包袱。
他慌亂地拉住冬菇手臂。
“我……我很快會好的……我很快就會好的……”你不必照顧我,我身體很好,我什麼都可以做。
冬菇以為他的意思是寬自己的心,輕聲笑了笑。
“好,越快越好。”你好的越快,我就越放心。
羅侯被冬菇扶著躺在床上,冬菇的話彷彿是曾經軍營裡的軍令,他暗自在體內蓄力,想調動起身體。可奈何昨夜對他的身子傷害太多,此時又發著高燒,怎可能會有力氣。
他仰著頭,躺在床板上,心中滿滿的對自己的厭惡。
越是沒力氣,羅侯越是想攢力氣。一來一往,他終是花費了所有的精力,最後沉沉入睡。
用情至苦,當真是如履薄冰。
冬菇見他睡著,去火房燒了熱水,燙了手巾敷在羅侯的額頭上。
她伸手,輕柔地撫摸著羅侯的臉頰,心裡疼惜無比。
手微微向下,冬菇摸到羅侯衣衫裡一個硬邦邦的物件。她疑惑地取出,發現竟是一把匕首。
匕首上塗抹著炭灰,顯得有些灰暗,可是藏不住的是那森冷的刀鋒,散發著血腥的氣味。
這是把殺過人的匕首,而且,不只是一個人。
這匕首雖然不大,可拿在冬菇手裡仍然是不輕。她默然端詳了一陣,然後輕輕放在桌子上。
這時,門口傳來叩門的聲音。
冬菇看了看時辰,今日這小王爺,來得也比平時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