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她腦海裡時常會被一些從前從來不曾有過的畫面佔據:翻湧的雲氣,驚愕的小仙,瑤池仙境,人間晚霞,絳紅衣角……以及耳畔漫不經心的聲音。
她開始感到恐慌。
她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在半夜裡悄悄潛入藏書閣,翻找關於某個人的隻言片語,然後對著書卷上各種各樣的“不詳”默默發呆。
真是不公平,她想,他對自己了如指掌,而她甚至……連他有沒有妻室都不知道。
……妻室?她覺得自己自以為是的想法不但荒謬,而且可恥。
她的修為已經很久沒有突破了,一聽到門口的腳步聲,就會習慣性地走神。
自從認識他以後,她比從前更加寂寞,這裡的人看她的眼神全都變了,豔羨的,疑惑的,嫉妒的,嘲諷的……只是她獨來獨往慣了,全當做看不見。
近些日子,他來的次數似乎也越來越少。他向來隨性,嬉皮笑臉看不出真心,雖然同她一道,卻從來沒有說過任何一句承諾的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是鳳凰族第一個女弟子,師兄們對她寄予厚望,倘若就此陷下去,她還有什麽活下去的意義?
紫檀殿再來時,發現少女竟然站在就門口等他,眼睛還有點兒發紅。
還沒等他發問,她先一步搶著開口:“君上往後還是不要來了吧。”
她低著頭沒有看他。
“為什麽?”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語氣平靜:“我是個無趣的人,想必君上已經發現了,我想,與其等到您覺得厭煩,倒不如……”
紫檀殿笑著舒一口氣:“誰說你無趣了?”
她怔了片刻,接著飛速道:“重華與君上不是一路人,我知道君上不過是打發時間罷了,只是長此以往,不僅鳳凰族會有異議,對君上的名聲也不好……”
“重華。”他出聲打斷,望著她有些蒼白的臉,臉上露出好笑的表情,“我以為你什麽都不懂,原來懂得很多嘛。”
重華的臉色愈加蒼白,她在感情上一想遲鈍,此時卻反常地敏銳起來:這……是要說明白了嗎?
說明白以後,是不是就要江湖不見了?
他暗自觀察著她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的憂愁,又一次回想起他順手折紙成蝴蝶,飛進試煉場裡搗亂時的情形。
這個女孩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對著一隻蝴蝶發呆,如此可愛而不自知。
“讓本殿想想,怎麽解決這個名聲問題。”
他捏了捏鼻梁,似是無可奈何,只是眼裡露出了一絲笑意,故意等了半晌,等得少女都要憔悴得搖搖欲墜,才慢慢道,“我娶你做夫人好不好?”
這一年春,鳳凰族首個女弟子重華嫁與紫檀殿君上為妻,二人感情甚篤,仙界從此尊稱重華為“重華夫人”。
新婚夜裡,紫檀殿握住少女的手,攏在自己掌心。
“重華,”他語氣很輕,“其實我不是故意拖著不娶你的。”
燭光下,他的臉色顯得格外溫柔,漆黑的眼眸裡,浮現出了難見的、若有若無的傷感,“我這條命,早晚要還給仙界的,你明白嗎?”
她看著他的臉,怔了片刻,手指冰涼。然而也只是片刻,她試著露出一個笑,慢慢道:“不就是死嗎?”
她澄澈的眼珠裡純粹又坦白,“人早晚一死,我不怕,我和你一道就是。”
紫檀殿看她半晌,將她攬進懷中。
婚後的日子過得相當愜意。
紫檀殿君上除去忙於政事,其他時候大都是帶著她四處亂轉,一樣的漫不經心,嬉皮笑臉,同之前的日子沒什麽區別。
不同她在一起的時候,他會去各處挑事情:以比武為由激怒仙友,再以高深莫測的修為欺壓對手,最後得意洋洋地將一大堆戰利品賭注堆在她房門口。
“重華,我贏了應龍十片龍鱗,你快來看,可以當鏡子照。”
“重華,我贏了搖光好幾匹天絲織布,給你做裙子,快來試試。”
“重華,我把你師兄打得落花流水,鳳凰族的明月珠送給你,開心嗎?”
“重華,我又贏了……”
重華站在院中,打量著堆成山的珍奇寶物,擰眉看著他:“君上……”
只見自家夫君興致勃勃道:“這次巍因那小老兒輸得好慘,答應給我們孩兒做一百件玩物呢!”
重華遲疑地勸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紫檀殿眨眨眼看她片刻,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定是我打架不帶你,你生氣了。”
重華捂住臉:“不是……”
紫檀殿攬住她的肩膀,輕柔地將她往房裡帶:“可你現在懷著孩子,等你生下來了,我一定叫你一起去,你想打誰我都幫你。”
重華無奈極了:“我不去打架。”
紫檀殿奇道:“你從前不是最喜歡打架,不跟你打一架,都不肯正眼瞧我。”
重華扶著肚子,歎口氣:“那是從前。”
“現在呢?”
她站起身來,面上飛紅,轉身進了內室:“現在最喜歡你。”
魔界大軍攻入時,重華已有孕六個月,日日坐在窗前,愁眉不展。
紫檀殿政事愈加忙碌,再也沒有閑心找別人約架,余下的時間全部陪著重華,二人靜靜坐在一起,享受片刻的安心。
夜裡,紫檀殿輕輕拍著重華的肚子,突然道:“孩子的名字想好了?”
“師兄們擬了幾個字,我也想了幾個,在冊子裡寫著。”說著便要翻身起來,紫檀殿攔住她道,“別動了,我來給我們的女兒起名字吧。”
重華看著他:“女兒?”
他頷首,燭光下的笑意暖融融的:“是女兒——其他的給不了,便讓我這個父君給她一個名字吧。”
重華壓下心中的不安:“叫什麽?”
紫檀殿繼續拍著她:“我年少時候,得到的第一件法器,是師父送我的一枚玉環。無論對方攻勢如何,靠它都能一一攔截。當然啦,現在不覺得稀奇了,只是當時那是我擁有的第一件法器,故而最為珍惜。那時我想,倘若以後有了喜歡的人,便將它作為定情信物送出去,牢牢套住她。”
他頓了頓,接著笑道:“玉環中空,通體生寒,它有個名字,就叫做涼玉本無心。”
重華在他懷裡靜靜聽著——他很少提及從前的事,這一段她從未聽他講過。
正凝神,感覺到手裡被他塞進一枚冰涼的硬物,是一枚溫潤閃光的玉環:“呐,套住你。”
“這孩子就叫做涼玉吧。”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讓人幾乎疑心他睡著了,“要是無心就好了,輕易就能熬過生離死別。”
“君上……”她敏感地握住他的手,指尖冰涼。
“嗯?”他笑著望她,似乎先前的喟歎是她的錯覺,他又恢復了平日吊兒郎當的樣子:“重華,是不是睡不著?給你講個狼來了的故事吧。”
重華默了片刻:“……好像講過了。”
“是嗎?那講一個牛郎織女的故事……”
重華緘了口,靜靜地聽著她夫君講著她聽過八百遍的故事。
紫檀殿講了一晚上的故事,直講到重華沉沉睡去,他默然望著她的睡顏:“還有一個故事,你絕對沒聽過。”他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像是夢囈,“從前有一個少年,他極其卑鄙,明知道不能負責到底,還要招惹一個無辜的少女……”
天亮了。
紫檀殿站在床邊,輕輕扣上銀甲的搭扣,發出清脆的“哢噠”聲,重華看著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低眉看她,笑道:“醒啦?還早呢。”
“君上去哪裡?”
紫檀殿挑眉笑道:“邛戾打到家門口啦。咱們的人太笨,教人困在陣裡出不來,我去將那個勞什子陣破了,把他們撈出來。”
重華臉色蒼白,掙扎著坐起來,下意識要去取自己放在床頭的長劍:“我跟你……”
“重華。”紫檀殿擋住她的手,臉上笑容一點點消失,“好好待在家裡,照顧好涼玉和你自己。”
重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眼裡浮上淚光——她預感到了什麽,卻無力阻攔。
紫檀殿摸了摸她的臉,平靜道:“你記得嗎,我說過,這條命早晚要還給仙界的。”
重華望著他,努力牽起一個笑,成婚這些年,每一日都是笑著的,這是她第一次含著眼淚笑著:“郎君,你記得嗎,當時我也說過,到時候同你一道。”
他看她半晌:“現在不行了,我不準。”
她的眼淚啪地落下來:“可是……”
他打斷,笑道:“聽話,夫為綱。”
他回頭離去,在門口畫了一個牢固的封印,頭也不回地衝她擺擺手,像是很多年前,在門口攔住她的少年一樣意氣風發:“巍因那小老兒的一百件玩物還欠著呢,重華,你記得問他要,到時候給涼玉玩兒。他敢賴帳,你就跟他打架,我教過你怎麽打架,沒忘了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了。
重華怔怔望著門口,扶著肚子站在窗前,望著那輛四隻鶴拉著的金簾雲車,載著她的夫君,義無反顧破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