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她就像一團火,能夠融化多年沉屙一般都堅冰,一切都在不動聲色、嬉笑打鬧間解決了。
昆侖很冷,飄著鵝毛大雪,一面上山,姨娘一面緊我的衣服:“冷不冷啊,你小時候上山,凍得嗷嗷哭呢。”
原來我小時候來過這裡!
姨娘牽著我,默然走著,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呦,這是誰啊?”
迎面的高處站著一個黑衣少年,衣服上繡有紅色的曼陀羅,衣衫在風中擺動,在一片白茫茫間中格外刺目。
流觴退了半步,有些膽怯地躲在姨娘背後。姨娘朝他走了兩步,有些意外道:“朗月?”
兩百年前,魔界三世子朗月私放人接觸乾坤陣,間接引了天罰,魔宮受到嚴重波及,十座聖宮坍了四座,大傷元氣。魔王須玄震怒,打了朗月一頓鞭子,又罰了他一百年的面壁。
朗月被關了一百年,行事收斂許多,沒再往出亂跑,有傳言說,魔王已經開始將部分政事移交給他,太子監國,忙得很呢。
朗月眯眼打量我,又看看她,口中嘖嘖:“小花神,你們倆動作是不是太快了些?”
姨娘怒道:“別胡說,這是季北辰的孩兒。”
我有些不安,抱住了她的手臂,仰頭看她:“姨娘……”
朗月的表情看起來有些震悚:“你將初戀情人的兒子認做侄兒?”
初戀情人?
我的父親……是姨娘的初戀情人?
我心內一團亂麻,有些明白為什麽神君會那麽討厭我了——
姨娘握緊了我的手,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她的指尖冰涼,可是掌心很溫暖,一點也不怕朗月的挑釁:“不行嗎?”
朗月笑起來,滿臉都是帶著邪氣的桀驁:“行,你總是讓人意外。”
姨娘問他:“你到這兒幹什麽?”
明明是大雪天,他卻煩躁地扯了扯領子,很鬱結的樣子:“紅珠生病了。”
姨娘吃了一驚:“她怎麽了?”
“她本是仙,墮仙到魔界待久了,魔氣終究對她有損害。”
姨娘斷然道:“要不然你將她送回來,到底是我花界的人,我把清章殿辟出來給她休養。”
朗月眯眼看她半晌,終究笑了笑:“用不著勞煩殿下,我借道昆侖,將山頂的浮雪帶回去試一試吧。”
姨娘看起來有些失落,突然問道:“朗月,你沒有娶她吧?”
“開什麽玩笑,她是我父王的妃子。”
“那又怎麽了?”姨娘很難理解地看著他,“朗月,你不是畏寒得很嗎,既然能為了紅珠大老遠跑到這極寒之地來,難道還怕跟你父親要一個女人?”
魔王宮裡佳麗無數,仙界來的紅珠失寵已久,他明明知道她的日子不好過,每一天都難熬。
“呵,誰說我喜歡她了,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已。”他隨意地擺擺手,語氣有些縹緲,“涼玉,有時我也很佩服你們仙界的人,認準一個,便真的為他生為他死。”
“你要是一時興起,當時為什麽能為紅珠挾製,放我和鳳君離開?”姨娘的聲音清凌凌的,“朗月,我也很佩服你們魔界諸人,仿佛鍾情是種奇恥大辱,寧願拐著彎讓自己難受,也不肯走捷徑,求個現世安穩。”
她說著,開始解自己的衣袍。
朗月急忙擺手:“喂喂喂,才見面就要□□我?”
姨娘微微一嗤,稍稍解開領子,鎖骨下方一道道斑駁的傷痕,有的已經快好了,有的還很新:“你看。”
朗月的眼神有些複雜,許久,才怔怔道:“你真的如傳聞所說,去承那一千道雷?”
“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麽。”她慢慢合上領子,無所謂地笑道,“我從沒覺得癡情很傻。喜歡一個人,便用力去喜歡,只求心安,不求結果。如果那個人也同樣待你,那就是最大最大的幸運。”
朗月冷笑,掩住眼裡的動容:“這樣天真,難怪差點被季北辰毒死。”
我的手一下子冰涼,我的父親……我的父親……
姨娘絲毫沒被激怒,只是淡淡道:“三世子日後承襲魔界大統,遇到知心人的機會越來越少,紅珠病得那麽重,你就不怕她走了以後,你一個人在寢殿裡孤零零的不知道找誰說話?”
“別說了!”朗月面色越來越難看,差點用手把把耳朵堵上了,他狼狽地轉過身去,遙遙告別,“小花神,過兩日,紅珠便拜托你了——”
姨娘在原地狡黠一笑:“也算是還你們一個人情。”
我執拗地問:“姨娘,季北辰他差點殺了你?!”
我的眼睛通紅,母親的神色怪異,似乎在隱藏著什麽。
姨娘俯下身來,看了我半天,似乎不知該怎樣解釋,許久才道:“擇擇,你父親毒殺我兩次,我也捅了他個對穿,算扯平了。”
“你恨他嗎?”
“曾經恨的,不過現在不了。”她看著我,眼裡有一種憂鬱的溫和,“反倒覺得很可憐,你父親他愛錯了人,從頭到尾都追逐著虛妄的執念。”
“那你……還喜歡他嗎?”
我鬼使神差地問了這一句。
她微微一笑,坦然回答道:“曾經是很喜歡的……可是他太讓我失望了。”
她歎一口氣,不再說下去:“我們快去吧,鳳君要等急了。”
從山麓到山頂,雪越下越大,快到山頂的時候,姨娘停住了,尋了個凸起的大石頭,拂了拂上面的雪,坐了下來,不好意思地衝我們笑道:“鳳君不讓我踏足禁地,只能到這裡了。”
她朝我揮揮手:“阿擇過來。”我湊過去,看著她姣好的的面容,她壓低聲音對說,“你長大了,待會兒看著點你娘,有什麽事記得傳音叫我——還有,不管那個人怎麽說,他都是你父親,不要放在心上。”又替我整了整領子,溫聲道,“去吧。”
我是佩服姨娘的,她什麽都不瞞我,甚至連她一劍穿了父親的心臟,廢了他滿身修為,打死了父親的情人最後使他囚禁於此都告訴了我。她眸光坦然,可是面對我的時候,卻有一絲不該有的羞愧。
我只是看著她的臉想——姨娘她會笑,會嗔怒,看起來頂多像個張牙舞爪的小老虎,根本不似她描述的那麽凶,想也想不到。
母親牽著遊神的我來到山頂,這裡風雪壓境,渺無人煙,仙界有一座特製的牢籠,關押著我的父親。傳說他與魔女勾結,欺瞞眾人,冤枉忠良,誅殺功臣,顛倒是非黑白,為人所鄙。
到了那牢門前,母親放開手,背過身去,對我冷淡道:“進去吧。”
我震驚地看著母親,原以為她會大哭大鬧,大叫大嚷——可是我沒想到,她居然會是這樣一副漠然的表情,仿佛連看一眼,都使她感到惡心和難受。
我鼓起勇氣走了進去。這座雪牢很低,像神君那樣高的,可能要彎著腰才能進去,裡面光線昏暗,又濕又冷。
末端只有一個房間,側對著洞口。
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房間以透明的堅冰隔開,露出裡面的人影。
出乎我的預料,這座牢籠很大,足夠在裡面站起來自由走動,裡面倚著牆坐著一個人,手腳都沒有被鐐銬鎖住,但他無力地靠在牆壁上,胡子長得像亂哄哄的蓬草,頭髮也沒有好好梳過,正闔著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著。我一見他,腦海裡就浮現出“落拓”兩個字。
這就是我的父親嗎?姨娘說,我父親曾經是個挺拔疏闊的神君,我皺皺眉頭,叫不出口:“喂!”
我的聲音清脆地回蕩在大殿裡,他慢慢睜開眼睛,眼裡先是無神,然後是濃濃的警惕,打量著我,最後,他無所謂地再次閉上眼睛。
“喂!”我不甘心地再次叫他一聲。
“誰……”他抬了抬眼皮,諷刺地勾起嘴角,“還有閑心來探望在下。”
我鼓起勇氣瞪著他:“他們……他們說……”我的聲音越來越艱澀,“你是我爹……”
他的眼睛猛然失神,望著我,隨後是深重的茫然。
我提醒道: “我娘是清章殿的流觴。”
他看著我,嘴角的嘲諷愈加刺眼,“誰帶你來的?”
“我娘,還有……姨娘。”
“姨娘?”他小聲玩味了這兩個字,許久,才冷笑道,“過了這麽多年,她還是如此好管閑事。”
我驚異於他們的默契,我不曾提過姨娘的名字,可是他看起來一下子就知道了姨娘是誰。
我聽說,年少的愛戀總是刻骨銘心的,難道對他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