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眼生的女人穿著清章殿侍女的衣裳,面孔慘白,不住地發出桀桀怪聲:“你活該!”她笑得得意而張狂,頭上兩股銀釵,樹叉一樣彎彎曲曲,猛地變長,怪蟲一般伸出來,就要纏人。
她向後一閃,卻看見了身後的季北辰,少年一把摟住她,在她耳畔纏綿地輕喚:“玉兒——”倏忽間又變成一副冷淡而憎惡的面孔,居高臨下,推開了她。
她呆呆望著眼前人片刻,轉身就跑,撞進溫玉溫柔的懷抱裡,“殿下,怎麽跑這麽急啊。”她那樣柔和地笑著,忽然從背後抽出華蓉,一劍刺過來,卻有人撲來擋在她面前,是誰?
阿矩的臉平靜無波,她在叩門:“殿下,時辰到了,該起了。”忽然間,她的臉因疼痛扭曲,胸前的血順著劍刃滴滴答答流下來:“殿下,對不起,幫不了你……”
有人把她拍醒。
她睜開眼睛,鳳桐披著衣服,坐在她床邊,俯身看著她。她捉住他端著燭台的手,眼裡一片茫然,氣喘籲籲地問他:“幾時了?天怎麽還沒亮?”
他望著她,一口氣吹熄了蠟燭。她整個身子縮進被子裡,只露了一張慘白的臉,一雙眸子淌著不安的水色。他的手撫上她的臉:“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頹然歎了口氣,不住地喃喃,“不能召紙靈回來,絕對不能……”
她拉住他的袖子仰起頭,“……鳳君,你陪我睡好不好?”她的聲音低微沙啞,竟然帶了一點懇求的意味。
像被久病折磨的人,為了緩解痛苦的新藥,心智頓失。他望定她,怔在原地。她的眼珠緩慢地轉了轉:“我保證不會聒噪,不會煩你……”他將燭台往桌上重重一叩,打斷她的話,一把拉開被子上了她的床。
她一下子抱住他,整個人縮在他的氣息中,黑暗中,她將頭輕輕靠在他胸口:“我……”
明知道是她因夢魘而失態,心裡卻不受控制地蔓延出很多情緒,他眸光幽微,伸手攏了攏她的發絲,補全了她說不出口的話:“怕?”
感覺到懷裡的人點了點頭。
“我在這兒,你有什麽好怕的?還能讓別人欺負了去?”他歎一口氣,輕輕嘲諷。
半晌,沒有回音。他微微低頭,“睡了?”她搖頭,又往他懷裡蹭了蹭,倒像隻想尋求庇護的小動物。他心裡泛起一陣柔軟的漣漪,摸著她頭髮的手突然間不動了,了悟般低聲道,“我知道了,你是欺負本君現在是個女子。”
“……我沒有。”她聲音軟軟的從他懷裡發出來,小手竟然不安分起來,慢慢上移,撫上了他的……胸,十分囂張地展示:這才是真的欺負。
“鳳君變凡人好認真,連這個也有。”她的腦袋探出來,貼在他肩膀上,竟然紅著臉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他一手將她的手腕擒住,一瞬間變回本體。
長發散在身後,他將手移開,將她圈在懷裡,看她嚇得不敢動了,才滿意道:“你到現在也不知道矜持是何物。”
她靠在他胸口,極慢地眨了眨眼睛,許久才問道:“鳳君也有被所有人期盼去死的日子麽?”
“嗯。”他低低應道,一隻手墊著頭,另一隻手順著她的黑發,“一千年前,叛逃天宮下界,隔山對戰三千天兵。那時每天都有人招降,可我知道,他們更希望我死。可惜,本君還是好好地活著,沒有輸。”
“他們為什麽這樣步步緊逼?”
“魔仙一戰後,天宮想要收回十方神器。可鳳凰一族掌昊天塔,是混頓時就立下的規矩,沒有交出去的道理。天宮明爭不過,便出暗著,以背叛之名構陷我父君,滿心以為我會在驚慌之下交出昊天塔。”他勾出一個清淺的笑,“卻沒想到,我寧願謫成散仙,散盡修為,也不肯妥協。”
“那,鳳君在花界,過得十分憋屈吧。”
他摸了摸她的發頂。
青瓦洞的日子……再也沒有無窮無盡的繁文縟節和殫精竭慮,有陽光,有草地,有一個扎著兩髻的小姑娘,日複一日地搖著他的袖子聒噪,她的臉像團團的月亮,眸子似黑黑的曜石。
“……不憋屈。”
“哦,我知道了。”她吭哧吭哧地笑起來,“做神君的時候清心寡欲,在花界倒是很自由,想睡幾個美人,就睡幾個美人。”
“……”
她感覺到風桐的身體一僵,似乎滿不高興,愈發得意:“鳳君,我說錯了嗎?”
“錯了。”他靜靜答道,“沒有美人的事。”
“咦——”涼玉點著自己的臉,做了個“不知羞”的表情,“我們的眼睛是白長的嗎?”
他冷笑一聲:“要是讓你們看出端倪來,本君這麽多年是白活的嗎?”
涼玉聽出點意思來,心下一驚,像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整個人又興奮又好奇:“鳳君為什麽——”
“因為我體貼待天帝陛下,讓他少操些心。”他淺談輒止,捏一把涼玉的臉,“不該你知道的事情,少打聽。”
涼玉冷笑一聲。她有些困了,聲音含含糊糊的:“我的事你統統都管,你的事卻不許我管。鳳君老這麽霸道,這怎麽行?”
風桐許久才答非所問:“……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時候。
窗外的夜風漸起,吹動著樹葉,發出嘩啦啦的輕響。此刻的靜謐,宛如上天的恩賜,被拉扯到無限長,無限的溫柔。
“冷麽?”他低聲問道。
“不冷。”她迷迷糊糊地答。他有片刻恍惚,像是人間最平凡不過的一對夫妻,在微冷的秋夜,相擁而眠。
要真是這樣,該是怎樣的光景?
他腦海裡閃現出她在月色下緊閉雙眼,呢喃季北辰姓名的樣子,心裡微微一冷,沒有再想下去。
“鳳君,我夢見阿矩了。”她隻說了這麽一句就頓住。兩眼茫茫,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微眯眼睛:“司矩的事情會有結果,你不要太急。”
她輕不可聞地歎了一聲。
他有些困倦,闔著雙目,手自然地滑過她翹起的睫毛,鼻尖,挨住了她的臉頰,拇指在她柔軟的唇瓣上輕輕撫摸,聲音輕而滿不在乎:“到了這一步,隻管放手去做。若要下地獄,溫玉他們先行,本君陪你後走。”
這一下,涼玉“蹭”地一下警醒了。她與鳳君相熟有幾百年,這樣“相熟”卻是沒有過。
她在他懷裡,他那麽自然地撫摸著她,仿佛他撫摸在膝上臥著的一隻靈寵。她的鼻端被他手上的清新的青草香環繞,像中了邪,覺得雙唇灼熱得似乎要燒起來,血一股腦兒地往臉上湧,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她一動也不敢動,只在黑暗中呆呆地瞪著眼睛。
鳳君……鳳君剛剛說了什麽來著?
蕭氏早上起得有些晚,精神欠佳,臉上還有一道隱隱的帳子的印子。涼玉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心裡羞愧,昨夜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央求鳳君上床來陪她——床本就那麽小,還要給換下來的蕭氏的軀殼留個地方,可不就把蕭氏擠到了牆邊上,印得一臉的蚊帳印……
她的臉上發燒,側眼看到鳳桐已經起了,以小鳳的樣貌,正在整理桌上的蚊香。
“鳳君……”
他轉過來,面色如常,輕聲提醒:“小鳳。”
她咬住嘴唇:“我,我忘記說昨天的夢了。”
那個女人,穿著清章殿婢女的衣服,可是她以前從來沒在自己的寢殿內看到她的模樣。她的臉有些模糊,隻記得她的頭上有兩股釵,彎彎繞繞,那一把驕傲而尖利的嗓音:“活該。”
那是誰呢?
“雙股釵,是藤蔓模樣,是花仙的裝束。本君聽聞溫玉手下確有一個小仙為她所用,名叫流觴。”
她想了片刻,忽然反應過來:“流觴,流觴……沒錯,當初是我命司矩將她謫成婢女的……”
當時紅珠跪在殿內求恩典,有人站在一旁,使術法起冰凌,致紅珠受傷。她實在不喜歡這樣的歹毒心思,著司矩去查。後來司矩找出了罪魁禍首,稟報給她,說是紫荊花仙,名叫流觴,她當時並未多想,便給了謫成粗使婢女三百年的懲罰。
不想,兩百年過,竟然給自己留下如此大患。
風桐道:“依你所言,她性情如此,投靠溫玉也在意料之中。”
涼玉點點頭:“如今溫玉統攝花界已經二百年,原來認我的也都悄無聲息,更何況是與我有隙的。”她微微抬起頭來,“她既已叛我,就不能留,不如她這裡打出一個缺口。”
“嗯,長進許多。”他撐在桌上看著她,眼裡有幾分調笑。
她微不可聞地紅了臉。原先知道鳳君好看,天上地下的女仙大都為他的容顏傾倒,可她跟他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天天看日日看的,反倒不注意了。可是近來,她倒是越發記得清楚鳳君的長相了……哪怕他現在頂著小鳳樸素的臉,一道眼風掃過來,她還是會控制不住地臉紅心跳。
怎麽了,經了一難,不是本該心如死灰的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想到這裡,她緊緊咬住下唇,心裡頓時空了,只剩下一點薄涼的自嘲。
她迅速調整好情緒,拿出前兩天算好的日子,打起精神盤算盤算:“三日後又是南極仙翁的壽辰了。”
她心裡歎息一聲,三百余年,她與季北辰的相遇,也許從開始就是一個錯誤。
“鳳君不是說,聽聞前兩日溫玉和季北辰吵了架?”
她看著他,緩緩道來。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真的很慢熱,作者菌已經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錯誤。但我對它傾注了很深的感情,想認認真真把它寫完,後文會越來越精彩的。感謝天使們的支持,歡迎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