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珠面上又滑下兩行眼淚:“殿下也不肯幫我。”
小軟歎了口氣:“其實……殿下已經很好啦……”
紅珠猛地抬頭望她,眼裡恨意分明:“是,她是很好,是我不懂感恩,得寸進尺。”她積壓了太久的憤懣都在近日迸發,心神越來越不穩,“早知這樣憋屈,不如早日墮仙去,在魔宮裡活個自在!”
小軟見她眉間真的有黑氣浮現,嚇得一哆嗦:“今日你不要當值了,我去替你,你……你好好休息。”
小軟逃也似的地離開了。紅珠抬眼欲留,張了張口,眼淚卻滑了下來,將手邊的扇子用力扔了出去。
扇子啪嗒一下砸在地上,卻叫人彎腰撿了起來。
紅珠定睛一看,急忙擦乾眼淚站起身來,竟是赤魄神君那隻威風凜凜白虎坐騎,罕見地化了人形。
那白衣青年將扇子一收,往掌心敲了敲,含笑道:“神君差我來問問你,晉興檀修煉,是否有你一份功勞?”
來人語氣和藹,眸中帶著笑意,顯然不是一場嚴肅的問話,反倒像是安撫。紅珠紅唇顫抖,一雙大而水靈的眼睛裡溢滿淚水,有些語無倫次了:“沒有,沒有!他,他只是個凡人……”
白衣青年頷首微笑:“知道了。”隨即走近,將扇子遞與她,那扇子突然幻化成一張宣紙,密密麻麻寫滿了蠅頭小楷。紅珠本能地抬頭望他,青年拉過她的手,將拇指在落款處一按,按出一枚鮮紅的指印。
他伸出兩指挾住紙張,衝她頷首:“不必擔心了。不過程序還是要走一遍,擔待。”話音未落,白光一閃,便瞬間移動到門外,現了原型騰雲,雲下隻留一截晃動的虎尾,轉眼便不見了。
紅珠跌跌撞撞地追到門口,扶著木門,只看見東方彤雲片片,金碧輝煌。
那是新星君誕生了。
峰回路轉,大喜大悲。
她扶著門框癱坐了下來,待到心情平息一些,才看清不遠處的蛇果樹下,立著一個素白身影。
她遲疑地走過去。
少女的黑發一直拖至腳踝,發間絲絲縷縷的銀線光輝閃爍,她正仰頭專注地看著樹枝上的花朵。
紅珠心中一震,愧疚便鋪天蓋地地襲來,她雙膝一軟:“紅珠錯了……不敢請殿下原諒。”
涼玉轉過身來,眼裡含笑:“你這裡的蛇果花開得真好。”她今日沒戴星冠,頭上隻攢了兩朵朵細小的青桔梗,顯得嬌小單薄,讓紅珠有些錯覺,像是哪家的妹妹一樣天真無邪。
她忍不住放緩了聲調,忍住眼眶裡激動的淚水,用溫和的聲音答道:“是啊殿下,算算日子,三日後就可以結出果子了。”
涼玉伸手將她扶起來,輕輕問道:“紅珠是不是非常非常喜歡那個檀郎?”
紅珠身子一顫,眼神裡波光流轉,不自覺地浮現出幸福和酸楚交織的矛盾神色:“失去便覺得萬念俱灰,得到他又覺得喜不自禁。”抬眼看見她的眼神,那雙黑亮的眸子,裡面是又憐惜又羨慕的情緒,忍不住脫口而出,“殿下亦有很喜歡的人麽?”
涼玉的睫羽輕輕顫動,恍若纖巧輕薄的蝴蝶翅膀,她彎起嘴角,瑩白的臉上泛起薄薄的胭脂色:“嗯。”
紅珠轉念一想,想到了甚囂塵上的北辰君,也不撞破,只是忽然覺得她多了幾分煙火氣,顯得更加可親,動容道:“所以殿下願意幫紅珠實現願望?”
涼玉揮袖,空中浮現出一面刻著五方神鳥的銅鏡的幻影,水波一般不斷蕩漾,上面漸漸浮現了一些閃著金光的名字,紅珠一行行看下去,有些呆住了。
只聽涼玉在耳邊問道:“飛升以後,他不會記得人界的事情,也不會記得你,幾十年的廝守,去換千萬年的前途未卜,你也願意?”紅珠哽咽著用力點頭:“紅珠甘之如飴。”
涼玉的眼裡淡淡不解,“為什麽?”
紅珠仰頭道:“幾十年的幸福,與我千萬年的壽元比起來,更像是一種折磨。與其永遠地失去他,不如冒這個險,重頭來過——”
“因為有了一天就想要十天,有了十天就想要千千萬萬年,每天都能見到他,每一天都不用擔心分離。”
涼玉眼中似有觸動,揮袖收了幻影,語氣中含了幾分無奈:“紅珠可看到問天鏡上所載?你那檀郎是天命之人。我們雖然有幸位列仙班,卻不能任意妄為,終究還要仰仗天道。今次得償所願,不是你哭來的,也不是本殿求來的,而是憑運氣撿來的。”
紅珠聽在耳中,滿心都是慶幸,深深一拜:“謹遵殿下教誨。”
花神轉身:“本殿走了。”
“殿下!”紅珠忙道,“要論蛇果樹,整個花界沒有比水仙殿這幾棵更好的,殿下喜愛吃蛇果,不如三日後到紅珠這裡來嘗第一批的新鮮果子。”涼玉眼睛驟然一亮,剛要答應,又惋惜道:“恐怕是不行了,後日是本殿的嗣位禮。”
紅珠一驚,赧然道:“呀,我竟……竟連殿下的即位之日都忘了。”
涼玉雖然接了前任花神淺修的花印和華蓉劍,統攝花界大大小小仙子住民九萬三千人,掌管人間百花更替兩百五十年,但由於年紀小,始終未行天定的花主嗣位之禮。如今涼玉五百五十歲,換算到凡人身上已滿了十五歲,便由天宮算出了繼位的日子,正在三日後。
屆時手持華蓉劍,行祭天禮,受三道天雷,涼玉就正式成為天界記錄在冊的花神了。
這樣的日子不過是走個形式,她不甚在意。
涼玉心中翻騰著紅珠的幾句話,不知不覺便信步走到謹君府。守衛丘虎守在門口,見到她來,面色有些古怪。她照例是幾步湊到他身邊,仰頭笑嘻嘻道:“本殿想見北辰君,勞煩通傳一下。”
丘虎往常通常乾脆黑著臉拒絕,鐵面無私,要她撒嬌耍賴到裡面的季北辰聽不下去,自己出來才肯罷休。今日丘虎的神色頗為奇怪,沒有板著臉嚇唬她,反倒耐心勸道:“天色不早,殿下快回去吧。”
涼玉往身後看了兩眼,撒嬌似的笑道:“見一面就回去,我今日沒帶人來呢,不會有人曉得的。”
丘虎向來剛毅黝黑的臉上竟然呈現出猶豫的神色,許久,才道:“殿下回去吧,公子身體不適,已經歇下了。”
涼玉吃了一驚:“不適?”眼簾垂下思忖了片刻,“莫不是昨日背著我上了浮生橋,一直走到東面的大石溪那裡,受累又著了風寒?”她臉色愧疚,從懷裡掏了兩隻靈根草,注了三成靈力遞給丘虎,“都是我不好,明知道他身子弱,還跟他玩兒水——虎哥,你拿去給他吃。”
丘虎卻不伸手,只是看著她,忽然道,“殿下何必如此?”
涼玉腮幫子一鼓,不耐煩道:“就知道虎哥對本殿成見深,虧我叫你那麽多聲虎哥,還是恁不通情理。”
拉過他的手,將靈根草不容拒絕地往他手心一放,剛想要說什麽,手腕上的細細密密的繁花手釧突然急急閃光,炙熱的溫度燙得她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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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珠在屋裡聽見有人急促敲門,打開門才看見是滿頭細汗的小軟。
她跑得太急,喘得厲害,語氣中帶著一絲顫抖:“姐姐原先當值,是不是負責看長挾、動春兩塊石頭的?”
紅珠一愣,“怎麽了?”
“今日替姐姐當值,申時長挾裂開,有轟鳴聲,又過了片刻,動春也碎了,天見異彩……”她眼中浮現出驚慌害怕的神情,“我從未見過此狀,故來問問姐姐。”
紅珠心裡一緊。
那長挾是劍氣所凝,動春是花香所造,花界無人用劍,除卻掌華蓉劍的百花之神,花香最濃處,也是花神所居清章殿,如今長挾動春有異,難道涼玉出了什麽事?
現在花界眾人,都在為花神的嗣位禮灑掃忙碌,準備迎接新的紀年。層層通傳,只怕時機不允,紅珠越想越慌,顧不得梳妝便直奔清章殿而去。
清章殿南面是九曲仙湖,西邊是被迫遷來的季北辰的謹君府,東邊是美人溫玉的六香閣,北面不遠處即是司矩居住的帙繁海。
紅珠從北面而來,先奔司矩處去,到門口被擋了下來,門口的侍女說,司矩從外面回來,被一隻發了狂的狸貓子衝撞,掉進了九曲仙池。
紅珠皺了皺眉頭。
玉郎司矩一家子常年待在暖閣裡面掌管典籍,天生畏寒,那九曲池的水天下寒極,司矩雖然立即封了神識,依然還是受了損傷,昏迷前顧念花神即將嗣位,令侍女禁言,此刻正躺在屋裡不省人事。
重華夫人歸隱,玉郎在天宮,司矩也不能做主,紅珠滿頭大汗,隻好硬著頭皮跑到清章殿。
清章殿門口守著幾個侍女,她上前一步,立即被人攔住:“何人擅闖清章殿?”
紅珠立即跪下:“小仙水仙殿紅珠,又要事求見殿下。”
幾個仙娥面面相覷:“殿下不在。”
紅珠叩首,“事情緊急,恐生變數,各位姐姐可知殿下此刻在哪裡?”
“大膽賤婢,還不死心,竟敢跑到清章殿來鬧?”
橫出一道尖利的呵斥,紅珠驚訝地抬起頭:“流觴……你、你怎作如此打扮?”
叫流觴的女子穿著侍女的衣裳,低頭瞪著她:“不過是一個冰凌子,擺在那裡嚇唬你一下罷了,你自己故意撞上去,還在殿下那裡亂嚼舌根,罰我做三百年的粗使奴婢。現在又在這裡裝柔弱,惡心!”
身旁幾個侍女聽了,交頭接耳,有人幫腔道:“聽聞殿下罰你禁足三日,怎麽亂跑出來了?快回去,小心受罰。”
紅珠急得連連叩首:“望仙台有異,特來稟告!”
幾個侍女都吃了一驚,流觴冷哼一聲:“諸位姐姐別聽她亂說,她肚裡不知在盤算什麽!她連自傷額頭騙得殿下療傷這種事都做的出,姐姐們還信望仙台的鬼話?”
她似乎鐵了心要與紅珠過不去:“別以為別人都是傻子,今日守著望仙台的是小軟不是你。你這麽想見殿下,到底在打什麽主意?”
一個年長些的侍女面色鐵青:“有事為何不按章程通傳?快走,別在此胡鬧。”
流觴勾起嘴角,壓低聲音:“你算個甚麽東西,整日想著往上爬!”
紅珠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嘴唇道:“流觴,若出了事,你……我……我這就回去通傳。”
她心底暗暗盤算著,回去的路上勢必路過青瓦洞,到時可以先去找找那位散仙,事關涼玉,就算別人都不信,他肯定會信,而且,拚了性命也會管到底。
剛要轉身,緊挨著清章殿的六香閣大門突然打開了,裡頭傳來個清冷聲音:“何事如此喧鬧?”
門裡先踏出一隻穿著錦雲紋繡鞋的小巧的足,層層疊疊的月白紗衣,皆是流雲織就,清透縹緲,越發顯得它的主人不食人間煙火。
裡面慢慢走出個少女,面色蒼白,嘴唇亦無血色,卻擋不住天人之貌,額心一點青色鸞紋鈿,一雙水汽氤氳的眼睛一看過來,溫柔裡帶了三分孤高清遠,縱然紅珠是個絕色美人,卻也愣在原地,自愧弗如。侍女們紛紛見禮:“溫玉姑娘。”
原來這就是涼玉寧被打死也不肯交出去的溫玉。
溫玉顯然病著,大半個身子靠在扶她的侍女懷裡,咳嗽時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面上沒有笑意,柔聲問道:“你有什麽要事,不妨對我說。”
花界的人都知曉,溫玉和涼玉情同姐妹。溫玉姑娘天文地理無所不知,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她自己身體不好,待人卻極其善良溫柔,幾乎是所有人對她都交口稱讚、心服口服。
還好溫玉出來了!
紅珠頓時放下了半顆心,忙道:“回溫玉姑娘,今日申時,守望仙台長挾、動春二石突然崩裂,有轟鳴之聲,天見異色,故來報明。”
溫玉靜靜聽著,待到聽見長挾、動春時,面色猛地變了,咳了起來,她閉上眼睛伸出手掐算,許久才呼了一口氣:“涼玉此刻並無不妥。”紅珠亦跟著松了口氣,渾身冷汗涔涔。
溫玉面色鄭重:“你先回去,待她回來我必將此事告知她,讓她多加小心。”
紅珠前腳剛走,涼玉後腳便到,她突然顯形,將流觴嚇得驚呼出聲。
涼玉捂著手腕,步履不停,急匆匆踏入清章殿,裙擺呼呼生風,顧不得看侍女們各異的神色,邊走邊急急問道:“可是誰動了華蓉劍?”
侍女們一臉茫然,面面相覷。
突然,旁邊不遠處傳來幾聲驚呼:“溫玉姑娘!”涼玉一驚,只見溫玉倒在地上。她將溫玉挽起,見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內傷極重,勉力支撐許久,熬不住吐了血。
涼玉心中大駭,叫了兩聲“溫玉”,溫玉的睫毛顫了顫,無力回應。她環顧四周,急道:“怎麽回事?不是讓溫玉在藏劍閣住下,誰將她傷成這樣?”
涼玉一手扶著溫玉,寬大的袖口滑落至肘部,她突然瞥見自己手腕上的手釧一片平靜,並未無異樣,似乎剛才是自己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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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軟在門口來回踱步,見紅珠回來,面色古怪:“姐姐……你可上報了?”
紅玉坐下,一口氣飲盡了一盞茶,這才答道:“我已稟明,怎麽了?”
小軟揉了揉眼睛,又疑惑又歉疚:“我……我回了望仙台,長挾、動春兩塊靈石好好地擺在那裡,天上一片正常,方才,我……我不會是做了個夢吧?”
紅玉被這大起大落弄得發愣,滿腹疑慮地飛上了望仙台,果然一眼看見兩塊石頭完完整整地擺在那裡。她走近了看,長挾渾然天成,外面還裹著一層厚重的仙氣,不像碎過的樣子,紅珠察看了半天,忽然在靠近動春底部發現一條小小的裂紋。
她用手撫上這條不易察覺的細紋,想了想,變出紙筆寫下小小的字:“長挾、動春……”
才寫了四個字,忽然身後傳來小軟歡呼的聲音,“姐姐,新的星君上天啦,很氣派呢!我們去看看嗎?”
她心中重重一顫,頓時喜不自勝,筆下拖出一團墨跡。她順手將那寫了一半的紙條揉了一團揣在袖中,心裡全是檀郎,一時間顧不上其他,想來事情已報過溫玉,便起身急匆匆地走了。興衝衝地騰雲過了桑丘,袖中的紙團滑了出來也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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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發髻未綰,隻著單衣,披了一件繡著金線的錦袍,修長的手指執著酒尊,斜靠在石塌上小酌。洞裡陰冷,他的膚色是常年不見光的蒼白。玲瓏溜進來,故弄玄虛:“神君,我在洞口撿到一張紙條呦!”
男人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念來聽聽。”
玲瓏刻意地清清嗓子,打開紙團,頓時泄了氣:“什麽嘛,只有四個字,沒頭沒尾!”
他漫不經心地挑眉:“哪四個字?”
小侍女乾巴巴地念道:“長挾、動春。”
“什麽意思嘛!”半晌聽不見回應,玲瓏抬起頭來,只見他雙目睜開,“長挾、動春。”他重複了一遍,掐指算了算,許久,面露疑惑之色,這疑惑很快又變成了不安。
“玲瓏,去將昊天塔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