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她看到鳳桐面色陰沉地抱著涼玉回來,便知道大事不妙,默默地跪在了洞外。
刺殺瓊煙的任務,是鳳桐與她商量好的。瓊煙是溫玉的心腹,狡猾警惕,單憑法力,她絕對無法戰勝。但要是換成錦繡,她就可以輕易殺之。用她與錦繡的姐妹情誼,引出錦繡,趁其不防,一劍殺之,將錦繡和瓊煙的魂魄一起逼出來。
鳳桐會在她刺出一劍後接應她,斬殺瓊煙,收回錦繡的魂魄。
瓊煙是妖,怕被人看出身份必會盡力配合。酒裡摻了雄黃,蛇怕雄黃,必定不喝,轉而喝她帶去的茶,而茶裡添了可散魂魄的浮草申崇。
這一切計劃得十分周密,可是,她依舊懷著深重的憂慮。
於情於理,鳳桐父子都是有恩於她們姐妹的,做了他幾百年的侍女,她對這個男人早就已經生出深厚的感情,她決不會辜負他的期望。可是她要殺的人是錦繡啊,是她的姐妹……明知道她應該相信風桐,她還是不忍下手。
萬一錦繡的魂魄太弱,就此消失了呢?
萬一中途遇到波折,風桐沒有及時趕到呢?
萬一……
畢竟她和錦繡,只是那樣微不足道的侍女啊……
沒想到涼玉趁著回青瓦洞的功夫找到了她,說要替她前往。她心裡生出了一種不該生出的念頭——如果是涼玉的話,神君無論如何都會盡力的吧……
她把自己與錦繡的往事和盤托出,將安排好的計劃細細講給她聽。涼玉頷首,末了,要走了當初那根從她頭頂拔出的釘魂針。
她的背影纖弱又柔韌,一絲猶豫和惶恐也沒有。
玲瓏跪在洞外,雙膝酸軟。她知道,出了這樣的事,隻怪自己一時糊塗,卻險些釀成大禍。
鳳桐走到洞外,她嗓音乾啞:“玲瓏……玲瓏請神君責罰……”
未料風桐低頭道,“起來。”他歎息一聲:“是本君考慮不周,難為了你。”
她瞪大眼睛,紅了眼眶。
他手上拿著那枚琥珀舟,對她晃了晃,平靜地開口,“錦繡的魂魄涼玉保下來了,再過十日,本君去溪山,選一隻好一點的蓮藕,給錦繡再造一副殼子。”
“玲瓏,知道你錯在哪裡嗎?”半晌,他微微垂眸,眼底有一絲克制的失望,“你不夠信我。”
“你們二人跟著本君這麽久,我不會選擇犧牲任何一個。”眼見玲瓏低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身子都在顫抖,他隻覺得腦殼疼,揮揮手讓她退下,“行了,別跪著了。”
他轉身進了青瓦洞。少女雙手撐著床,正抻著脖子偷聽他講話,見他進來,立刻掀開被子假裝躺下。
風桐又好氣又好笑:“放心吧,本君沒難為玲瓏。”坐在她床邊,看著她臉色蒼白,臉上籠上一層寒霜,“下回再這樣瞞我,我真要打你了,就用玉郎以前打你的那根藤條。”
提起玉郎,她先是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又立即笑吟吟地看著他:“你舍得嗎?”
他讓她說得一愣,仿佛誰將心弦輕輕一撥,發出嫋嫋的顫音,一時間,心都化成一片。
涼玉笑吟吟地接道:“——打傷了,廢得可都是你的修為。”
情緒破壞殆盡。他氣極反笑:“看來本君是自掘墳墓了?”
她笑得直咳起來:“涼玉是個大麻煩,沾上便甩不脫了。”
他站在窗邊,側身擋下窗口的微風,攪了攪碗裡的藥,轉頭遞給她,嘴角微勾:“請吧,大麻煩。”
她就著他的手,才抿了一口,嘴裡又腥又苦,皺著眉頭全吐在地上,又咳得心肺亂顫,看著碗裡渾濁的猩紅液體:“鳳君,這是什麽呀——”
“蛇膽。”他滿眼嘲弄,“有膽量跟蛇妖單打獨鬥,連蛇膽也喝不下去?”又舀了一杓,強硬地舉到她唇邊,“瓊煙有多毒,想必不用我說,解不解毒,你自己掂量。”
她的小臉皺成一團,強忍著咽下去,又齜牙咧嘴地撫了撫胸口。“昨夜,鳳君就是為了取它的蛇膽?”
他哼了一聲,又喂她一杓:“它要是不將你傷成那樣,也不必遭這樣的罪。”
他動作停了,看她半晌,自然地用手擦了擦她嘴角流出的一縷藥汁。
涼玉的臉轟地紅了,一把奪過碗來,“我自己來罷。”
她一仰頭全喝盡了,直惡心得要吐出來,跳起來走了兩步,邊走邊撫著胸口。鳳桐從她背後看去,才睡過的緣故,她的發髻有些凌亂,幾綹發絲散下來,落在白玉般的脖頸上,從耳廓到小巧的耳垂,白裡透紅。
他的視線溫柔下來,唇邊顯出淺淺笑意。
她連走帶跑地轉了一圈,又去倒水漱口,連喝三杯,以喝水為掩護,期間悄悄地摸了摸耳垂——好像是不那麽燙了,這才轉過身來,“鳳君……”
卻發現他躺在她剛才躺的床上,雙手枕在腦後,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頓時咬住了舌頭,瞪大眼睛巴巴地看著他。
“怎麽了?”他好像鐵了心要欺負到底,故作不解,“我自己的床,想什麽時候睡,便什麽時候睡。你睡本君的床,還睡出感情來了?”
她遠遠地站著,不知該如何接話,整了整耳邊的發絲,低頭岔開話題,“昨天,鳳君對那瓊煙做了什麽啊,她怎麽就突然站起來,乖乖聽話了?”
他調整了個姿勢,闔著眼睛答道:“沒什麽,不過是將那瓊煙打得只剩一魄,又塞了別的魂魄進去。”他拍拍身邊的床榻,“過來。”
涼玉蹭了過去,小心地坐在床邊。
鳳桐攬住她的腰,他的手掌炙熱,透過薄薄的衣裙,都能感受到他的溫度。她的臉又漲紅了,小心地睨了一眼,見他閉著眼睛,才微微松了一口氣,拿手掌貼了貼滾燙的臉頰。
涼玉覺得奇怪,這青瓦洞不是沒睡過,鳳君不是沒摸過,從前的觸碰,跟母親、玉郎和其他長輩對她的觸碰沒什麽不同,在他面前,她可是慣於死皮賴臉,沒羞沒臊,可是現在,現在……
她既驚恐又愧疚,慌亂不能自已,不防他手上忽然一用力,就將她帶上塌來,她的頭枕在他手臂上,心怦怦直跳。
“傷沒好,硬要這麽別扭地坐著?”他似是很無奈,又很疲憊,始終微闔眼簾。
是了,為了照顧她,他可是從昨夜一直忙到今。她心裡登時愧疚萬分。立即規整地躺上來,將那一塊小小的空地左看右看,最後小心翼翼地躺進了他懷裡。
不過,這大白天的,他們又都沒有化形,實在是有些……她上上下下,緊張地調整者姿勢。
“躺好。”他伸出手輕拍了一下她扭來扭去的頭,她立即乖乖地不動了。“嗯,”他滿意地歎了一聲,細細解釋,“我手上的魂魄,是千年前死在我碧鳶劍下的妖人,簽了血契,供我差遣。”
“倘若直接將瓊煙殺死,溫玉必會起疑,因此我配合申崇的藥效,將瓊煙打得只剩一魄,讓錦繡的殼子,還能保持以往的活動,製造瓊煙還活著的假象,再將那妖人的魂魄放進去。”涼玉不禁讚歎:“其實,真正主宰錦繡軀體的魂魄,已經是我們的人了。”
他應一聲:“以一年為期,一年後,瓊煙那一魄會漸漸散盡,到時候,錦繡的身體便整個由這妖人掌控。”
她微微點頭,又蹙眉:“只是瓊煙真身是一只花斑大蟒……”鳳桐微勾唇角,“那妖人也是千年的蛇妖,到時飾以三兩障眼法,不仔細看,決計看不出來。”
她笑了笑:“鳳君真厲害。”牽動了傷口,又微微一蹙,“就是我這一傷,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又要修養許久,真是麻煩。”她心裡暗暗著急,還有一魄飄零在外,這樣大傷元氣,總歸不穩妥。到時候萬一如鄭袖所說,蕭氏的陽壽不多,那她……
腦子裡靈光一閃,鳳桐已經代她說出來。
“回去便請鄭袖來看病,這一回,該他表現誠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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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是如何傷成這樣?”鄭袖搭著涼玉的脈,滿臉狐疑。
“咳,人老不中用,車舟勞頓,從馬上跌下來了。”涼玉拿扇面拍在鼻尖,感受扇子上若有若無的香氣,語氣輕松而隨意。
“你以為這種把戲就能騙得過我?”少年臉色發青,笑容嘲諷,手上用了幾分力,幾乎是掐住了她的手腕,“分明是與妖糾鬥的傷,而且,十有**是蛇妖。”
她笑了笑,挑釁地看著他的眼睛:“沒錯,一條叫瓊煙的巨蟒。”
“瓊煙?”他吃了一驚,涼玉趁機抽回手去,揉了揉被他捏住的部分。他眉宇間掩飾不住的驚異,“你半分法力也沒有,能製得住瓊煙?”
她輕輕一笑,“三世子還未回答是否與我合作,涼玉憑什麽告訴你這些內情?”
他亦笑了,身子向後一靠:“朗月既然來了,還不夠表明態度?”
涼玉揉了揉手腕,道:“涼玉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哪有心思想合作。”
朗月一雙桃花眼彎彎,盯著她良久,饒有興趣道:“小丫頭,你近來越發油腔滑調。”手指扣了扣桌面,“不過,這樣倒是別有一番意趣。”
話畢,他掀開藥箱,從打開第二層的格擋,拿出一隻小鐵盒,兩手一對,將它打開,盒子裡是圓滾滾三粒指甲蓋大小的黑色藥丸,他盒子往她面前一推:“從今日起,每月服一顆,三個月後。可以恢復如常,氣息綿厚。”
涼玉拿起一枚放在手心:“是補藥還是□□,涼玉都信三世子。”
他眼裡泛出淡淡光芒,“能殺死瓊煙的主兒,朗月可舍不得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