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冬的眉毛快翹上了天:“都說咱們陛下金屋藏嬌,藏的是前朝公主,竟是真的!”啼春擰眉噓了一聲,才低聲道:“老太太若是覺得這位多勒公主乃囚鳥一隻,那可就錯了。她雖然礙於身份住在芷蘭行宮,但十日裡有八日是找不到人的。”
涼玉來了興趣:“為什麽?”
“因為這多勒忙於行走江湖,功夫極高,憑關……是關不住她的。”
涼玉揉了揉眉心,倒是有點同情起皇帝來,“這兩人真是奇怪,多勒能走卻偏要回去,陛下能管卻偏要縱著。”
一旁的鳳桐沒吭聲,唇邊卻先有些了然的笑意。
剪秋道:“傳言多勒脾氣爆,飛揚跋扈,來去如風,可能……確實與宮中的嬌弱美人不同。咱們陛下許是真喜歡這位,平時都不許人提,提了就要龍顏大怒。”
這一點涼玉倒是十分理解,皇帝寵幸了前朝公主,還容留身邊,這算怎麽回事,能不遮遮掩掩麽?
“不過,老太太不必在意,奴婢已經差人打探過了,這一次圍獵,多勒不在芷蘭行宮。咱們多半是遇不到這尊大佛了。”
涼玉奇道:“遇上又如何,今上圍獵,一個前朝公主,還能出來拋頭露面麽?”
啼春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多勒所在的霧松殿裡,專設刑室,據說裡面十分血腥。去年夏,瑾婉儀頭一次被帶到芷蘭行宮消夏,自得過頭,碰上從宮外回來的多勒,以她沒名分為由,截住刁難了一番。多勒佯裝乖巧,幾番低眉順目,把瑾婉儀騙到霧松宮裡小坐,領她進了刑室,當著她的面表演了一通手剝牛皮。”
“據說當時瑾婉儀嚇得花容失色,連滾帶爬跑出了霧松殿,邊跑邊嘔,回去就病了。陛下得知這件事,非但沒安撫,倒將瑾婉儀狠狠罵了一頓。”
涼玉:“……”
賀蘭多勒,還好你不在。
“奶奶,奶奶,這是什麽花啊?”年畫忽然打破這靜默,小小的鼻翼上盈滿了汗水。涼玉望著眼前那一瓶潔白的花朵,拿手捋起一片葉,緩了神笑道:“你瞧,這花潔白似玉,花蕊像挑出的琉璃絲,像不像頭髮裡插的簪?這花就叫做玉簪花。”
年畫驚奇地左看右看,極歡喜地拍著手笑了:“玉簪,玉簪,撥月喜歡玉簪。”
涼玉低頭一瞧,驚訝道:“老三畫得這樣好啊。”
紙上正是婷婷嫋嫋一束玉簪,畫風靈動,幾個丫鬟都圍過來看,嘖嘖稱奇,鳴夏笑道:“依我看,該去裝幀裱起來,掛在府裡。”錦冬嘖的一聲:“咱們三小姐張張都畫得這麽好,到時候,府上都掛不下了!”
撥月讓這七嘴八舌哄得心花怒放,左看看右看看,笑得極其開懷。微風送來若有似無的花香,吹動了簾櫳,滿室的歡笑聲,如叮叮當當的風鈴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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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君府裡也集滿了婢女,挽起袖子灑掃。溫玉著藤色衣衫,纖纖素手捧著茶杯,坐在一旁。
“上仙待殿下真好。好好的後廳,說辟就辟,這一處給殿下做練劍的處所,最合適不過呢。”
溫玉微微一笑,抬起茶盞抿了一口,“自流觴走後,要做的事情很多,你分身乏術,想法子再找個人來吧。”
錦繡應了,又殷勤給她打扇。四五個婢女說說笑笑,施法將櫃子挪了一角,忽然有人蹲下身來:“等等,你們瞧——”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來,錦繡走過去看:“都吵什麽?”
有人怯怯遞來一塊令牌:“姐姐,櫃子後面掉了張手令,看來像殿下的。”
溫玉的指尖摩挲著令牌上的筆跡:“往謹君府,後廳。”
字跡像極了她的,可是……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流觴跪在地上尋找的樣子:“我的令牌呢,我的令牌呢?”
她忽然站起身來,臉色陰沉得可怕:“流觴關在哪裡?”
夜幕低垂,應侯府上下掌了燈,在百花樓上過香後,涼玉托腮看著窗外。風桐將燈點上,撥了撥芯子,瞥見她專注的後腦杓:“又在思考人生了?”
“方才眯了一下,夢見流觴了。”她有些不安,呼一口氣。剛點好的燈燭拚死掙扎了兩下,滅了。
“嘖。”他端過台燭來,拿手護著,再次點起來:“你不是都夜夜扮鬼嚇她了嗎,有什麽好擔心的?”
“我確是讓紙靈入她的夢,反覆呈現我的倒影,卻不知對她到底有沒有作用。”
“‘錦繡’已回報,她跟著溫玉去地牢看過流觴,她讓溫玉下面的人折磨得很慘,不但修為損失殆盡,說話也顛三倒四,不中用了。”
涼玉“嘶”地一聲:“溫玉竟然這個時候突然找流觴?”
“那也無妨。”風桐嘴角一抹嘲諷,“流觴成了那個模樣,她問不出個好歹。”
流觴到底是在籍的紫荊花仙,溫玉不敢殺她,撕破臉後,她懷揣了太多秘密,只能想方設法軟禁。
“讓錦繡暗中照看,不能讓她死了。”
她可是悉知兩百年前那場嗣位禮前因後果的證人,需留她一命,終有一天……
鳴夏拾著行裝穿過前廳,年畫兒還坐在涼玉身邊吃早茶,兩個腮幫子鼓囊囊的,桃酥渣子糊了一臉。
涼玉幸災樂禍,“也不知道欽天監是怎麽選的日子。”
鳴夏一臉無奈:“是呢,天陰陰的,眼看著就要下雨。”
“下雨最好,早早就回家來。”涼玉接過包袱,用手指替撥月擦了擦臉上的餅渣,“我這次帶著小鳳和啼春去,你們在府上好好照應。”
鳴夏和剪秋不放心道:“老夫人別再逞能了,既然能坐車,就別騎馬。”涼玉指了指額頭上的疤痕,笑道:“記著呢。”
宮裡來的馬車已經候在侯府外,車身兩面是特質的紫紅鮫紗,既擋風又不至於憋悶。車夫跳下車來:“見過老夫人。”
啼春已是女英豪中的翹楚,可一旁的鳳桐身著暗沉的松花緣色,袖口扎了淺白的綁帶,又配束腰長靴,走路帶風,車夫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他鳳目一挑,忽然勾出個晃眼的笑來,身形一動,已然跨在馬上。
“這位姑娘,這……”
鳳桐居高臨下,言語卻客氣:“奴婢慣常守在外圍,車裡有啼春姑娘侍候老夫人。”
涼玉心裡默默讚歎,鳳君做事好周全。
“也並非不可……”他為難地看了小鳳一眼,“只是這兩匹馬,兩個車夫,是有些不合規矩。”
鳳桐笑得真誠:“奴婢隻坐在外,不干擾指揮。”
“這……好吧。”車夫搔了搔頭,有些不好意思看小鳳鼓起的胸脯,隻迅速上馬,催動了馬車。
薄薄的光從簾子裡透進來,在細膩的沙面上反映出一道七彩的光暈。
涼玉將侯府裡那把佩劍帶在身上,劍出了鞘,用軟布細細擦拭,“弓箭可帶好了?”
啼春理了理包袱,將四張牛角弓和一把羽箭一字排開,又添了一簇短箭,這短箭箭羽青白交接,上有騰葉裝飾,十分精巧別致。
涼玉拿起來看了看:“這就是我讓你準備的東西?”
啼春點點頭,手握一柄小巧的木質□□,壓低聲音道,“這是特製的三弦射擊弩,對付野獸有些吃力,但對付人是綽綽有余了。”
涼玉頷首:“不到萬不得已,不用這弩。”
啼春道:“只是……老太太讓奴婢把箭頭做成多勒慣常用的樣式,莫非要一箭雙雕?”涼玉微微一愣,笑道:“我與多勒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在明,鄭妃在暗,借多勒的箭頭一用,只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還是上一次的道理,天子對寵愛的人,總是格外開恩的。
參與圍獵的人除了皇帝之外,僅有三個位高權重的壯年男子,分別為平昌王,南廣王和本朝右相,身著錦衣華服,顯然是抱定了心思陪君共樂。右相腆著壯碩的大肚腩,將騎裝撐出無數道褶皺,搖晃晃地騎在馬上,精神可佳。
真正摩拳擦掌想一展身手的,以品級不高的八個少年為主,多為朝中新秀或權貴子孫,這其中為首的就是鄭家的玄雲朗月。
“老太太,又見面了。”坐在馬上的鄭袖笑意盈盈,駿馬玄衣,腰間一圈白玉蹀躞,掛以佩劍寶弓,威風凜凜,宛如一頭利落抖毛的小獅子。
一旁的鄭襯近來清減,不苟言笑,雖然是一樣的裝束,倒被比照得憔悴許多。
涼玉將簾子掀開一個角,還未來得及應答,先聽到一句柔柔的呵斥:“阿袖,蕭老夫人是長輩,豈能無禮?”
她一抬頭,竟然看到鄭貴妃作男裝打扮,只是頭上一支銀簪,彰顯她的女兒家身份,此刻騎了匹溫馴的白毛馬,並在皇帝身側,下頜尖而瘦削,眼波流轉,十足的媚態。要命的是,她嘴裡罵的是鄭袖,眼睛卻看著涼玉。
隻得硬著頭皮見禮:“娘娘莫怪公子率性,謝過娘娘體諒臣不能騎馬,特派了車。”
鄭貴妃十分關懷:“馬車可還舒適,路上有沒有顛著?”
涼玉聽得頭皮發麻,忙道:“馬車十分舒適,多謝娘娘。”
皇帝聞言,讚許地看了鄭妃一眼:“貴妃近兩年愈發沉穩,曉得為朕分憂。”大肚腩的右相慣於察言觀色:“娘娘不愧是陛下的賢內助。”
鄭貴妃掩口:“瞧你們,將我誇上天了。”她衝著皇帝露出個羞怯而狡黠的笑,“陛下莫要將臣妾想得太好,臣妾如此作為,還有一絲私心呢。”
皇帝饒有興致:“哦?婉婉有什麽私心?”
鄭貴妃看向不遠處的鄭袖,眼裡流露出寵溺又無奈的神情:“還不是為了阿袖——臣妾今日,還想促成一樁好姻緣。”
皇帝愈發納悶:“朗月看上了哪位佳人?”
鄭袖欲言又止,竟然還羞澀地低頭笑了笑。
“這會子曉得害臊了。你不說,阿姊替你說。”鄭妃笑得明媚如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是蕭老夫人身邊的侍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