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桐轉過身來,從侍女手上接了劍,看了看,掀起眼,眼裡一片冰涼:“請。”
朗月第一劍便攻他下盤,出手毫不留情,眾人看得低呼一聲。鳳桐微微一側,揮劍挑開,四兩撥千斤。這只是開場,朗月的步伐越來越快,時而左突右衝,時而勾弦挑撥,鳳桐初始時只是翻動手腕抵擋,長劍碰撞,發出冰涼的聲響,只是朗月動作越來越大,逼不得已,亦盡了全力。
涼玉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她認識風桐開始,除了在問天鏡中看到的那一次,他一直都是以左手持劍。隨著她年紀漸長,心裡也想明白,一個人中途換了持劍的手,十有**是因為右臂有傷。
可是他現在肩上還插著一隻抹了腐肉生的箭頭,左手持劍,每動一下,都牽動身上的殘箭向內一分。涼玉看著,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二人如同一靛一棕兩道旋風,快得人看不清步數,偶爾長劍上劃過一溜陽光,像流星一樣灼痛了人的眼睛。朗月躍起向下大劈,鳳桐就地一滾,堪堪避過,擋開他的進攻,一撐地跳了起來,只是輕晃一下,便立即站穩。
二人仍舊站著僵持,誰也沒有討到半分便宜。
“好!”大殿裡的人紛紛鼓掌喝彩。三招已過兩招,竟然是難見的個中高手,旗鼓相當。
鄭貴妃抿了一口茶,掩去眼底的冷笑。
朗月笑道:“小鳳姑娘果然厲害,只是你這披風累贅,脫掉可好?”
早有粉衣宮婢走過來,預備接過他的披風。鳳桐唇色發白,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盯著他的眼睛看了片刻,勾唇一笑,解了披風甩給宮婢。
朗月眼底一抹冷意,忽然出招,驚得那宮婢驚叫一聲,急急忙忙躲開了。鳳桐折身一避,目光冷冽,亦拿劍反擊,他的身姿輕靈詭譎,多變到了極致,幾番詐誘,朗月猛一抬頭,劍尖正停在他喉間寸許。
“小鳳姑娘好劍法。”
他並不慌張,眼裡閃閃亮亮,既興奮又得意,如同燃著一簇火苗。涼玉記得這樣的神色,就在上一次他要在大殿上指認吹簫的人。
早該知道,魔界三世子,睚眥必報。
鳳桐右肩已有星點水漬,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血。
朗月一笑,故意隻攻他左側,攻勢快而猛。鳳桐為不露端倪,避得更加迅速。劍身晃出無數道虛影,斜向下一劃,瞬間便挑斷朗月蹀躞帶上一塊玉佩。
啪——大殿之上尚有回音,一塊脂乳般溫潤的和田玉佩砸在地上,碎成數塊。
鳳桐看也不看,勾唇笑道:“這便碎了?看來公子眼光不佳,多半是買了假貨。”
在場眾人大都曉得這塊玉是鄭妃賞賜,要說此玉為假,何等尷尬。小鳳說話如此張狂,不見鄭妃臉色都變了,殿上人吃了一驚,眼觀鼻鼻觀心,四下一片斂聲閉氣。朗月不以為意,甚至沒有看那玉佩一眼,劍如遊蛇,又滑又毒,轉頭便劃到他身前,鳳桐右手沉滯了些,勉力將將擋住,喘息不定。
三招定,不分勝負。
鳳桐右肩已濡濕一片,不欲戀戰,反手將劍還於一旁的內監,單手披上披風,匆匆回到涼玉身後。
好在朗月身上也是數塊成片的汗水,並不惹人注意。
涼玉抿了抿唇,曲起的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衝鄭貴妃笑道:“娘娘,既然天已放晴,老身便先告辭。”
“老夫人怎麽這樣急著走?”鄭貴妃一道眼風挑過來,親昵地嬌嗔,“讓陛下知道,還以為本宮待客不周,才叫老夫人早早離席。”她回首看了正在收拾碎片的內監,笑道,“再說,才讓阿袖吃了個大虧,就要走,小鳳姑娘怕是也不願如此吧。”
鳳桐和涼玉一並沉默。
鄭妃笑了一笑:“現在回去有些早,本宮看外頭的積水想來也該蒸幹了,不如大夥出去遊玩。”
“娘娘要去哪裡?”
“老夫人有所不知,上林苑兩頭既望、已離兩座遊廊,對的是天然的跑馬道,從前陛下和平昌王殿下,也常常在上面賽馬,殿下記不記得?”
平昌王摸著鼻子笑道:“娘娘不愧是陛下心尖上的人,連這也瞞不過你。”
“不如我們就在已離亭等待,讓阿袖和小鳳從既望亭出發,再賽一場馬,待到他們到了,咱們就各自打道回府,如何?”
涼玉心內一股火氣直往上冒:“方才小鳳才與公子試劍三招,我看這殿裡年輕人甚多,不如就讓別的孩子賽馬,省得他們一直陪我們坐著,無聊得緊。”
“難見小鳳一次,在下心生惺惺相惜之情,還請老夫人允了在下。”朗月立起,露出摩拳擦掌的懇求神色。
涼玉冷笑,只聽見鳳桐低聲安撫道:“罷了,做戲做全套。”
朗月和鳳桐各挑一匹馬,打馬往既望亭去。鳳桐坐在馬背上,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涼玉的心跳到嗓子眼裡,他立即坐直,回首朝她看了看,四目相對,他勾起個安撫的笑。
陽光下他臉色煞白,嘴唇毫無血色,眸中神色仍然不見慌亂,雙手拉緊韁繩,回過頭去。
涼玉從未覺得一炷香的時間如此漫長,像有人拿一根弓弦勒緊了她的脖頸,往上往下都是窒息,越掙扎,勒得越緊。她心慌意亂,覺得萬事都沒了意思。
心中瘋草般狂長的情緒竟然是——害怕。
她捏緊茶杯,眼前人已經一前一後奔騰而來。朗月在前,鳳桐落後寸許,幾乎是同時牽起韁繩,“籲——”
朗月輕巧躍下馬,看了涼玉一眼,那眼裡滿含著得意。鳳桐左手持韁繩,右手貼在身側,翻身下馬:“鄭公子技高一籌。”
涼玉見他臉色不如去時輕松,轉念一想,急忙壓低聲音:“朗月跟你說什麽了?”
“沒有。”他低垂眼眸,拍拍她後背,“別亂想。”
眾人一番誇讚,鄭妃笑道:“阿袖這次可高興了?阿姊賞一塊新的玉佩給你。”
“好了,本宮看時辰也差不多了——哎呀,差點忘記一件事。”鄭妃忽然放下茶盞,“晌午陛下不是說,誰打的獵物最多,重重有賞嗎?陛下走前囑咐本宮行了這賞,本宮就遣人數了一數,你們猜如何?”
“竟然是蕭老夫人獵得最多。”她接過名單來看了看,“呀,竟還獵到一隻烏雕呢!”
底下人議論紛紛,有讚歎的,有不屑的,聲音響了片刻,慢慢靜了下來。
“既然陛下說要賞,那便賞——小鳳,”她甜甜笑道,“跟著瑤兒去領賞吧,還有本宮賜你的素胎茶具,一並帶回侯府去。”
鳳桐點了一下頭:“謝娘娘賞賜。”
瑤兒是鄭妃的貼身婢女,細細小小的個頭,像個豆芽菜,此刻一抬頭:“小鳳姐姐,請跟我走。”
涼玉後背的汗水幾近反覆,覺得蕭氏的軀殼已經不堪重負。
好在今日快結束了。
可是過了約摸一刻鍾,二人還未返回,涼玉心下有些不安。
“娘娘,娘娘——”忽然有人踉踉蹌蹌地奔跑過來,跪在地上,“娘娘,小鳳姑娘、小鳳姑娘不見了!”
涼玉定睛一看,正是瑤兒,單薄的身軀瑟瑟發抖。這神情讓她如墜冰窟。
“怎麽回事,她不是跟你一起走的嗎?”鄭貴妃假意斥責,瑤兒慌慌張張道,“是跟著奴婢一起走的,走過西華門,小鳳姑娘忽然折身跑掉了,奴婢一面喊一面追,沒、沒追到。”
涼玉立即站起來:“不可能,小鳳一向規矩,怎會自己亂跑?”
“老夫人先別著急,來人啊,去本宮的月仙宮搜,一定要把小鳳找出來!”
平昌王皺了皺眉頭,右相則是一臉看好戲的神情,幾個少年面色嚴肅,相互交頭接耳。除了朗月,他正好整以暇地看著涼玉的表情。
她坐回椅子上去,平複心情,忽然衣衫窸窣,有人出現在她座邊,氣喘籲籲喚道,“老太太!”她回頭看去:“啼春,你怎麽才回來?”
啼春一身的衣物濕了又乾,皺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額上的發絲早被汗水濡濕,狼狽不堪,此刻皺眉道:“我折返時芷蘭行宮定門忽然守了數十個武藝高強的侍衛,我見強闖不成,隻好將腰牌給他們看了,說我是侯府的婢女,可他們說什麽也不放我進來,還講我扭進地牢捆了起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地牢逃出來。”
涼玉眼底一片冷意:“這是早有安排。”
“老太太,這是出什麽事了?”
涼玉看她一眼,那眼神中的戾氣將她嚇了一跳:“他們說小鳳在去月仙宮的路上無故失蹤,在西華門忽然自己跑掉了。”
“不可能!”啼春擰眉,“奴婢從房簷上過時,見到了小鳳姑娘和另一個婢女,她們一起安安生生走過西華門的!因奴婢急著趕來,這才沒有過問……”
涼玉聞言臉色大變:“你可記得,她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啼春想了片刻,篤定道:“往西走的。”忽然錯愕地明白過來,“不對,這不是去月仙宮的路,小鳳姑娘根本沒去月仙宮。”
涼玉默然看著前方,低聲快速囑咐,“你先饞我回屋休息,讓人將已離亭圍起來。走時鎖緊房門,別讓任何人見到我。”話音未落,忽然扶著頭向右倒去。
“老太太!”啼春心領神會,大叫起來,“老夫人怕是急火攻心,偏頭痛又犯了,貴妃娘娘!”
鄭妃不易覺察地冷笑,隨機立刻換上一副擔憂的神情:“快,快扶著蕭老夫人回房休息,再備點參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