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來奉茶時,手上緊緊牽著,見涼玉抬眼,拂月急忙把手抽出來,滿臉通紅。涼玉隻裝作沒看見這些小動作,笑道:“玄雲在府上住不住得慣?”
“回老夫人,在下一切都好。”鄭襯嘴角一抹苦笑,“聽聞母親的事情,在下……實在是難以啟齒。”
涼玉微微一笑:“你擔心嗎?”
“說不擔心是假的,只是母親一貫專斷,她這樣子,也是想再逼我一回……”
他長這麽大,少不得家人的看護,雖說母親身上少不了闊夫人身上的毛病:嬌縱、虛榮、大驚小怪,但好歹是愛他養他的母親,她這樣鬧,他心底地沒有一刻真的安寧。
涼玉端起茶杯吹了吹:“老身並非不讓你回家,你也知道此番你母親是鬧給你看,倘若現在回去,就算前功盡棄,到時候再想出來也難呢。”
拂月聞言瑟縮了一下,眼裡泛出少許決絕神色,忽然咬牙道:“奶奶,孫兒可以,就算讓我跟阿襯回家去,我也願意!”
鄭襯心中一震,這個他決心要守護的女子,眼中似有無限光輝,襯得她嬌弱的臉龐都染上了些許剛毅。
原來,她比他想象中還要勇敢。
“你聽聽,老二向來就是這個性子,認定了的事就是死也要扛下去。”她含笑打量鄭襯,忽然笑容一收,“不過,老二是老身的親孫女,我不心疼,誰來心疼?老身說過不讓她進鄭家受委屈,說到便做到,她妥協,老身不願妥協。你是個好孩子,明白我的意思。”
鄭襯回首看了拂月一眼:“玄雲自對拂月說那些話那一刻起,便已經打定主意。不孝之罪由我來背,與拂月無關,我是個男人,會保護好自己的女人。”
拂月低頭勾起一抹笑,眼中含淚。
涼玉看了看兩人的臉,歎道:“怎麽弄得生離死別一般。”她伸手指了指鄭襯,“你帶著老二安安心心住在府裡。你放心,你母親的來信都客客氣氣回過了,老二怎麽樣也算是侯府嫡女,門當戶對,到時候老身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風風光光進鄭家,不由得你母親不同意。”
“待到成婚兩年後,你自回你家去,求請自建府邸就是。”
拂月訝然道:“奶奶?”
涼玉隻覺得說得口乾舌燥,端起茶杯喝了半杯,“三年期內回去見了公婆,誰敢說你們不孝了?等風頭過去了,你跟著玄雲搬出去,過你們自己的日子,老身可管不到了。”
二人對視一眼,眼裡又驚又喜。
解決了拂月這樁事,還有一個小麻煩。涼玉回首看著椅子上的撥月,算算日子,這家夥竟然也有十三歲了,正是青蔥的豆蔻年華:發質是雲家女兒特有的銅礦一般的黑亮,盤個垂髫,露出毛茸茸的白皙的脖頸,她專注畫畫兒的時候,眼裡有神,看不出那一股朦朦朧朧的癡氣,長長的睫毛低垂,兩頰是稚氣的圓潤,惹人憐愛。
涼玉越看越覺得小年畫可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小小的耳朵。
年畫以為奶奶跟自己玩鬧,咧了嘴笑,撂了筆就撲過來,緊緊摟著涼玉的脖子,也鬧著去捏她的耳朵。愉快地玩鬧了一會兒,涼玉將年畫扯下來,理了理自己揉皺的衣服,認真道:“老三,這兩日要跟你二姐多講幾句話,過兩日她就要嫁給別人了。”
年畫張大嘴,歪過頭去,顯出驚訝又迷惑的模樣,“出、出嫁?”
“嗯,你二姐要做別人的夫人了。”
“啊……”她塌下臉來,許久,又跑來攀住她的袖子,“奶奶,我、我什麽時候出嫁?”
涼玉眉毛一挑,在她臉上狠狠捏了一把:“好啊,小沒良心的,這麽快就想要出嫁了?”又將她抱在懷裡,年畫兒像一股巨石壓在她身上,忍不住好奇地問道,“我們老三想做誰的夫人?”
撥月在她懷裡咬著手,很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一字一句道:“秦、沅。”
涼玉心裡一沉,搬過她的臉看著,“為什麽想嫁給秦沅?”
撥月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只是用力搖了搖頭,不肯再吐露半個字。
“告訴奶奶,秦沅還有沒有欺負你?”
“欺負!欺負!”年畫兒終於變回了平日裡的年畫兒,一臉誇張的憤恨,日常告狀,“奶奶都說了不必背書,秦沅他還要、還要查我背書!”
涼玉奇道:“他欺負你,你還要嫁給他?”
年畫兒讓她問愣了,又歪著頭思量了片刻,猶豫地點了點頭。
年畫兒啊……她歎了口氣。
涼玉跟秦沅也算打過兩三次照面,聽雲戟說他是江湖人士,性子孤傲。可她覺得,何止是孤傲,簡直是脾氣古怪。他給人的眼神,永遠是冷然淡漠的,似乎是很不樂意與他們多做接觸,不知道這樣的人,是怎麽做到耐心面對年畫兒數十年如一日的?
玩墨玩得滿手黑漆漆的撥月挨上她胸前,隨之而來的是撥月天真無邪的笑臉:“奶奶你看!”
涼玉低頭看了一眼前襟黑漆漆的小手印,又歎了一聲。
西風吹過來,送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窗欞上積了白,屋內的茶盞冒著熱氣。
對面的鄭袖裹在雪白的狐毛披風裡,面冠如玉,她冷不丁一瞥,又想起記憶深處那個少年來——季北辰冬天畏寒,總是要穿厚厚的毛皮,有種孱弱破碎的美感,引得人去心疼。過去的那些年,她早就習慣每年送他一件新鬥篷,十二個侍女親手挑選,她都不放心,要親自看一看。
她不動聲色地將思緒收回,“聽聞魔界很冷,三世子還這樣畏寒。”
朗月輕輕一笑:“老夫人身邊沒了小鳳,還真是有些不習慣,不知小鳳何時歸來?”
涼玉扯了扯嘴角,眼裡一抹冷意:“你箭頭上那腐肉生,便夠他消受一段時日。”
朗月聞言倒愉快地笑了,兩個梨渦顯現,更顯得他笑容明媚而無辜:“早年聽聞神君大名,忍不住試上一試——”他湊近了她,“不負仙力,還能跟朗月打個平手,真是佩服啊。”
涼玉冷冷一笑:“三世子一向喜歡打人一掌再給個甜棗兒,我早習慣了。”
“嘖嘖。”他含笑瞥她一眼, “你真是了解我。”
順手拿起盤裡一顆栗子,捏碎了,隻管慢條斯理地去皮。
涼玉斜眼看著,哼道:“三世子這麽能耐,怎麽不會剝栗子呢?”她也從盤裡拿起一枚栗子放在手心,當著他的面,將栗子翻了個身,用兩手拇指輕輕一按,那栗子殼便沿著一道完美的弧線裂開,露出裡面飽滿的果仁。
“多謝多謝。”他厚顏無恥地笑著來取。涼玉手心一合,飛快地塞進嘴裡,把栗子殼塞進他手心,含糊道:“自己剝。”眼裡含著一股得意飛揚的神氣。
他啞然看她片刻,又看看手中完完整整的栗子殼,歎道:“真是個小孩子。”
“我今年有七百五十歲了,三世子多大?大言不慚。”
他臉上又浮現出那種人畜無害的笑容,像貓兒一樣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本座雖然只有一千歲出個頭,但是論起成熟,可比小花神強得多。”似是動作牽到痛處,他皺眉摸了摸脖頸上讓她劃出的那一道血疤,眼中劃過一抹暗色:“那天我不出手,你真的想殺了我?”
涼玉看著那一道蜈蚣似的疤橫亙在他雪白的脖頸上,有些歉疚:“情急之下,涼玉多有得罪。”他無所謂地笑笑:“從你嘴裡聽到一句不生分的話,比登天還難。”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青色的小瓷瓶,“我帶來了你想要的東西,想不想試試?”
她看著他手中的瓷瓶,心怦怦直跳:“這是……血蠱?”
“你做事不小心,令牌讓溫玉看到,她已經生疑——別擔心,我既然用你來牽製溫玉,自然會讓你們兩個均衡一些。”他將瓷瓶放在她手裡。
血蠱如同神丹妙藥,吃下去便可以蘊生功力,不必修煉自生百年修為。養蠱之人以修為精血飼養蠱王,這蠱王即為功力的中轉站,進入受者體內後,修為便會溫和轉化。
有了血蠱,便有了快速獲取高修為的能力,千百年來,這樣東西一直是眾人追逐的對象。但自從妖仙大戰後,兩方勢不兩立,魔界諸人大肆殘害俘獲的仙來煉製血蠱,這種東西,在仙界也被明令禁止了。
雖說涼玉自小寧願被棍子打也不願意背天規,但磨了這麽多年,這一條她還是知道的。
他似乎看出她的顧慮:“這血蠱是在下用自己的修為煉的,不沾殺戮。”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你的仙氣不能有絲毫沾染,在下還等著你引天罰來劈溫玉呢。”
涼玉將瓶子握緊了一收,悶聲道:“多謝三世子。”
“謝?”他笑得一臉燦爛,慢慢盯住了她,眼裡有灼灼星火,意味深長道,“別著急謝我,你先試一試,受得住,便送給你。”
到了晚上,涼玉才知道鄭袖的話是什麽意思。
那血蠱甫入她的身體,橫衝直撞,引得氣血驟亂,她天靈蓋仿佛被人拿掌劈開,仿佛有一株強韌的植物,盤踞在她的頭頂,要將根從太陽穴硬鑽進去,佔領她的身體。
頭痛如絞,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身來,又在痛楚中滾落在地,撞在櫃角上——這尖銳的疼痛讓她神智清醒一些。
頭髮讓汗水濡濕,亂七八糟地貼在眼前,她被逼得走投無路,暗暗道:“你已經歸我所有,不從也得從!”眸中寒光迸濺,用了蠻力壓製體內翻湧的氣血,隻堅持了一刻鍾,便陡然失力,又讓那蠱王拖進深淵中。
她心神紊亂,轉頭吐過一口血,手指卻微微痙攣。她想起什麽,連爬帶滾地摸到了櫃子旁,取出了上一次對付疏風剩下的兩個昏睡符,顫著手貼在自己腦門上。
胸口仿佛有熊熊烈火在燃燒,吞噬了她,她咬牙忍住□□,汗水順著脖頸流到了胸口,抓住了桌角,將頭撞了過去。
砰、砰,這悶響在深夜裡仿佛是最絕望的歌聲。
她有些耳鳴,疼痛慢慢地消解了,或許是身體已經在昏睡符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識。夜風從窗縫裡滲進來,她緊緊闔著眼睛抱緊了膝蓋,將自己縮成一團,竟然覺得有些冷了。
一夜就這樣過去。她沒有征服蠱王,卻也沒讓它討到半點好處。
雖筋疲力盡,但努力還遠遠不夠。
她伸出手來,看著晨曦下自己的掌紋,一雙小小的柔弱的手,將來,這裡又會恢復她本來應該擁有的力量,然後,這雙手能再度操控華蓉。
她失去的一切,都會一樣一樣地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