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鳳桐挑起眉,“這狐狸這麽不親人,還真是難得。”
動物其實比人要靈敏得多,遇到身沾仙氣的人,本能地願意依偎,尋求庇佑。
她伸出細細一根指頭給他看:“非但如此,還咬了我呢!”
他捉住她的手仔細看了看,果然見到一道小小的牙印亙在食指指腹上,她道,“算啦,先前送給季北辰一冬一件狐狸皮大氅,害了多少隻狐狸的命,數也數不清,我也算是他們的克星了。又何必強求?”
他的神色微微一滯。
她向來如此,為了別人做得周到妥帖,該想到的不該想到的她都顧到了,觸怒天王老子也在所不辭。
只可惜,那個人從來沒有珍惜。
門外忽然劈裡啪啦一陣嘈雜,二人感官敏銳,立即變了神色,隱了身形。
錦冬踢踢踏踏地跑進來: “二小姐的瓷娃娃擱哪兒啦?”鳴夏緊跟著進來,四下翻找了一會兒,緊皺的眉頭舒展開,“哎呀,果然在這裡。”
她彎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拈起桌上的瓷娃娃,放在掌心:“咱們侯爺送給小姐的,這下可千萬別再丟了。”
錦冬答應著,歡歡喜喜地跑了出去。門閉上了,地上的光柱轉了轉,消失了。
屋裡安靜下來,涼玉幽幽低歎一聲。
鳳桐道:“怎麽了?”
她垂下眼簾:“我想起我父君。倘若他還在,不知道會不會也給我買這樣的小玩物。”
話一出口,她忽然想到鴻漸上神也死於非命,這話無異於揭人傷口,不禁悄悄睨著他的臉色。
風桐卻神色如常,頷首道:“嗯,聽聞巍因上神與令尊曾有舊諾,要給未出世的孩兒做一百件精巧玩物。”
涼玉瞪大了眼睛:“咦,有這件事?那我怎麽從未收到巍因上神做的玩物?”話音未落,忽然面色頹然,“唉,我大概是讓父君生氣了,他在夢中那樣罰我。”
“夢中?”鳳桐面色閃過一絲疑惑,調笑道,“你確定那是紫檀殿君上入你的夢?”
“千真萬確,他非但教導我不要行錯走差,還讓我看了真正的折紙成靈。”
他神色一凝,沉吟道:“一旦真身消弭,元神潰散,便再也不可能出現在六界中,哪怕是夢裡。你從未見過你父君造紙靈,卻能見到那樣的景象,想必此事是有別人借用了他的身份,專門提點你。”
涼玉眼神茫然,腦中紛亂一片:“真的不是父君托夢給我?”
“絕無可能。”
“可是六界之中,不是只有我父君會造紙靈嗎,難道還有第二個人,幻術高到如此地步……那個人會是誰呢?”
鳳桐勾起嘴角:“不,六界之中,能用紙靈造出天地日月的只有紫檀殿一人。那個人就是你父君。”
涼玉蹙眉:“可鳳君不是說……”
“我問你,夢中人可是看不清相貌?”
“對!脖子以上,便是一片白光。”
“那就對了。巍因上神曾經造出一隻精巧法器‘行淵’,據說是隻一尺見方的小木盒子,可以把畫面收於其中,時時重現,只是比問天鏡略低一級,畫面重現時,畫中人的五官無法完全顯現。”
涼玉怔了怔:“所以,是巍因上神?那些話……”
“那些話,自然也該是上神對你說的。”
涼玉牽了牽唇角,卻笑不出來:“……巍因上神似乎總是在悄悄幫我。”
鳳桐輕歎:“故人之子,應該加以照拂。”
涼玉愈發疑惑:“可是,既然我父君與巍因上神是親密故人,為什麽從前娘親從未帶我拜會過他?”
她也是做了花神以後才知曉,常住在問花閣裡的收信小童,竟然是這樣一尊大佛。
他動機成迷,好像是很早就在那裡等著她了。
鳳桐笑了:“據我所知,他們確實是古人,非並不親密,幾乎是冤家。當初那一百件玩物,也是在蒼山約戰三日夜,巍因輸了之後才勉為其難答應的。據說那一戰後,巍因上神閉門修煉,說好了一百年後再打一場,一雪前恥,可是……”
“可是,之後緊接著就是妖仙大戰了。”涼玉眼中酸澀,“天宮眾仙死傷者十之七八,其中就有我父君。”
他的手覆上她的肩膀,“巍因上神脾氣古怪,從不與人交好,到現在為止,也還是獨來獨往。但他既肯幫你,便說明他是個講情分的仙,那就還有希望。”
“鳳君想要把他拉到我們這邊來?可是他不是從不與人交好嗎?”
鳳桐搖搖頭,頓了片刻,慢慢:“若你還使華蓉劍,我還能指點一二,只可惜現在華蓉指望不上……要修習折紙成靈,你父君是最好的師父。一切都要仰仗那一方行淵。”
涼玉眼中點燃了一簇火花:“我明白了,我去求巍因上神!”
他看著她,修長手指篤篤叩擊桌面,有些遲疑地試探道:“倘若他不答應?”
涼玉利落地挽起袖子來,“那就死纏爛打!”
鳳桐眸中漾出笑意來,光芒微晃,猶如水上倒映的明月,笑容裡有幾分邪氣的慫恿:“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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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因做了個夢。
混混沌沌之間,外面傳來尖銳的鶴唳,一聲接著一聲,連帶著翅膀拍打的聲響,還有隱隱的狗吠——簡直是活生生的雞飛狗跳。
他心中怒火上湧,用手扶住額頭:“死狗,給我回來!”
木頭做的小犬,一步一步小跑過來,骨節發出噠噠的輕響,乖順地伏在他腳邊。
他煩躁地翻了個身:“外頭是誰喧擾?”
仿佛是回應似的,遠遠傳來了嘶啞的啼鳴,腳邊的狗兒也興奮起來,不甘示弱地汪汪汪叫起來。
巍因的午休徹底泡湯,怒而奮起,將榻上外袍隨手一披,大步向外走去。
浮雲如江堤浪湧。隱隱流動的雲氣間,四隻仙鶴正扇著翅膀,拉著一架流光溢彩的雲車。
巍因素來喜好清雅,隻用木頭做機巧玩物,一見著鑲金戴玉的物什,便覺得格外礙眼。
“見了鬼!誰的品味如此出奇……”他喃喃話未說完,那金線編織的閃閃發光的車簾已被掀開,入目一道流光般的絳紅袍,紅得霸道,那人輕巧一躍便下了雲車。
被雲車映得紅彤彤的雲氣聚攏起來,似為其風華傾倒。眼前人從頭到腳都寫滿了貴不可言的氣派,處處都不入巍因的眼。
——他身量頎長,衣袍烈烈,頭上的金冠垂下密密的珠簾,劈裡啪啦碰在一處。他隨手撩開珠簾,露出極俊秀的一張臉,一雙眼睛黑如曜石,含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我當是誰,原來是巍因上神。你的犬兒不大友好,嚇壞了本君的鶴呢。”
這人一雙眼睛如此漆黑,雪面薄唇,面容原本是有些刻薄冷淡的美,但他一笑,面孔便突然生動起來,像是撲面而來的一股桂花香,帶著突如其來的濃鬱芬芳。
巍因蹙起眉頭,上下打量:“你……”
渾身上下,簡直無一處不排斥這股豔俗的氣質!
原來這就是那個行事從來不知低調,駕雲車,著絳紅衣衫,張揚恣意的紫檀殿君上。
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俗不可耐。
好巧不巧,巍因身上這件隨手披上的外衫,恰與眼前人一個顏色。巍因頓覺羞恥至極,話語裡也帶上幾分嘲諷:“大約是那傻狗覺得君上這華貴的雲車和拉車的仙鶴十分不搭,這才驚了尊駕。”
紫檀殿一怔,旋即又笑起來,這一次笑得更加燦爛,連天色都被映照得明媚起來,他客氣地接過了話頭,“看來那傻狗頗有幾分雅趣,難怪會那樣認為了。”
他說完,側眼笑吟吟看著巍因,眼裡有幾分孩子氣的得意。
巍因轉念一想,這廝竟然是轉著彎兒罵他,真真是一點禮數也不懂,頓時怒極,幾欲破口大罵:“天上地下,有誰像君上這樣,用仙鶴拉雲車,焚琴煮鶴,暴殄天物?”
紫檀殿笑了:“唔,若上神覺得這樣實在不好……明天本君就放過這幾隻高貴的鶴,換成帶彩翎子的大公雞來,一步三唱,給上神請個早安?”
“你……”
“哎。”紫檀殿笑著擺手,“本君不喜歡費口舌功夫,要是上神實在看不慣我,咱們便痛痛快快打一場,也好讓你心服口服——聽說,上神的木頭玩意兒做得不錯,恰好我的孩兒將要出世,還缺幾件玩具呢。”
……張狂無禮!
久不動氣的巍因上神,隻覺得胸中怒火滔天,恨不得將眼前人揍得鼻青臉腫,滿腦子只剩下這四個字循環滾動了。
門口丟來一顆糖。
此處是花界,雲氣稀薄的可憐,久未有人涉足的問花閣,似乎連門檻處都落了厚厚灰塵,小童抱膝打盹兒,教這清脆的聲音弄醒了。
糖果外麵包裹著閃閃發光的糖紙,他順手撿了起來,思緒還停留在夢裡,茫茫然然地剝開糖塞進嘴裡。濃鬱的甜香宛如一陣香風忽然吹過——滿足,連身上那股單薄的寒意,也被一股腦兒驅散了。
含得只剩下小小一塊,嘎嘣一下咬碎,要命!他眯起眼睛,裡面竟然是酒心,一點點濃酒,帶著熱辣辣的誘惑滾過舌尖,酒香飄進嗓子眼裡,又甜,又帶著桀驁不馴的氣息。
他半晌才睜開眼,眼前一張笑吟吟的臉,跟夢中那濃墨重彩如出一轍,險些讓時空翻覆,分不清今夕何夕。
“好吃麽?”眼前人說話了。
他險些一個跟頭栽過去。
“好丫頭,膽子不小。”
巍因坐在長條凳子上,兩條腿晃蕩晃蕩,臉上掛著不甚高興的神色。
少女笑道:“小仙得罪,不過,既吃了我的東西,還請上神多擔待些了。”
他回頭看她,見她眼裡沒有半分愧疚的神色,仍是一臉燦爛。這孩子笑起來時,同那人有八分相似,是那種突如其來的生動鮮活,像無孔不入的桂花香,由不得你不接受。
不過……他好像記得涼玉以前時分謙遜懂禮,現下怎麽變得油腔滑調?
他哼一聲:“你還敢回來?”
“是。”
“你回來做什麽?”
“找上神您。”她托著腮,顯然準備跟他乾耗到底。
巍因翻了個白眼:“我憑什麽幫你?”
她歎了口氣,“聽說上神答應父君,給他孩兒做一百件玩物,涼玉現今七百歲余,一天都無福享用……唉,這也算了,只是娘親從小教導涼玉,做人要誠信,君子一諾,重如千斤……”
“行了!”他有些頭痛,心道:怪道子如母女肖父,這個樣子,活脫脫就是當年那個不講理還能句句將人氣個半死的紫檀殿。
可是這麽多年,沒有父親,一句言傳身也無,這孩子難道是自然而然地長偏了,就因為骨子裡留著紫檀殿一半的血?
可憐重華夫人一個端莊冷靜的正經人,眼瞎看上紫檀殿也就罷了,現在連個女兒都沒能養好,真是十足可憐。
他忽的笑了,也耍起無賴來:“誰告訴你這件事,可找得到證人?”
心裡十分得意:哼,對付不講理的人,就要用不講理的法子。
“誰說沒有證人,本君就是證人。”
他回過頭去,書架旁不知何時倚著似笑非笑的鳳桐,黑發蜿蜒在殷紅衣衫上,金線密密匝匝繡了雙鳳,長長擺尾拖在地上。
一雙微漾的上挑的眼,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佔盡了眉梢風流。
美人如畫,還是裝裱得金光閃閃的工筆畫,一筆一劃都奢華。
唉,又是一個紅衣……
當年鴻漸上神的長子鳳桐叱吒天宮時,掀了五彩祥雲飄然落在蓮花塔上,金冠束發,罩衫隨風搖擺,那面容在光暈間華美不可逼視,眉間一枚閃閃爍爍的菱形仙印,滿面少年意氣,座下童子跪得整整齊齊……
那時這少年風華無兩,引得無數女仙癡迷。他隻隔窗看了一眼,就嘩地閉上了窗,心中十分不忿——天宮的風氣實在不好,竟然喜歡這等狂妄奢靡之風,難道又要出一個紫檀殿了?
現在、現在……這個小紫檀殿和紫檀殿的親骨肉一起擠在小小問花閣中,雙雙笑著看他,他夾在金光璀璨的兩張臉中間,隻覺得頭昏腦漲,胸悶耳鳴,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指著鳳桐:“你……是你教的她?”
鳳桐與涼玉對望一眼,臉上竟然顯出一絲得意來,微笑道:“鳳桐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