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玉並不伸手去接,掀擺跪在小童子面前,帶過一陣灰撲撲的涼風。
巍因吃了一驚:“你這是為何?”
涼玉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涼玉謝上神兩次點撥之恩。”
巍因將那行淵往她手裡一塞:“哼,你切莫誤會,我若不加以引導,隻恐你年紀輕輕走了彎路。”
正因為見過那人的折紙成靈,是何等磊落光明,風華無雙,因此更見不得這黃毛丫頭隻憑血緣優勢,胡亂摸索,隨隨便便將此招用在歪門邪道上。
說罷抬頭,氣急敗壞地望向鳳桐:“小子,你為何不教她點好?”
他默默看著鳳桐的臉,思緒飄遠了。倘若那人還在,性格心性,都同眼前這後輩差不多吧……由此看來,就算他在,也教不出什麽好女兒來。
鳳桐一臉訝異地指了指自己,卻沒說出什麽來,悶笑著倒了杯茶,緩緩搖頭:“本君管不住她。”
涼玉擰眉:“鳳君渾說。”
“行啦!”巍因許久不待客,一遇到嘈雜的聲音,便覺得耳鳴,吵得頭暈,他從櫃中取出一卷書來塞給涼玉,“這個也給你。”
涼玉奇道:“這是什麽?”
他默默回頭看向遠方,許久才笑起來,面容奇異:“這東西於我已經沒用,但現下對你卻有用。你非但要修成你父君那麽厲害的折紙成靈,還要知曉怎麽去破。”
涼玉一時愣住了:“自己破自己?”
鳳桐卻肅然點頭:“唯有如此,方能精進。”
涼玉默記下來,將行淵緊緊握在手心。
“小花神,本上神再指點你一條明路——上天宮,文淵閣裡找新任禦文神官疏風,他那裡的幻術藏書,可謂六界最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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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晃悠悠擺動,散亂的黑影映在層層疊疊的紗帳上,鄭貴妃從睡夢中醒來,看見皇帝披衣倚在床頭,就著昏暗的燭火對著手中的折子發怔,眉頭緊皺。
“陛下……”睡眼惺忪時媚態盡顯,白玉般的柔夷覆上他的手臂,“怎麽了?”
皇帝緩過神來,不動聲色地將折子往袖中一揣,伸臂攬住了她:無事,驚擾了愛妃。”
“說與臣妾聽聽罷,臣妾亦想為陛下分憂。”她的聲音百轉千回,不依不饒。皇帝正在苦悶,心想此事並非機要,便低歎一聲:“東瀛國俯首稱臣,願從朝中撥一要員,長駐那邊,加以監督。”
鄭貴妃笑道:“原來是在發愁用人了。”
“年輕一輩裡,行事穩妥又身份尊貴的世家公子,滿打滿算不到十人,想不出有誰能勝任此職。”
“這有何難?”鄭貴妃思量片刻,“妾欲推薦一人,陛下不會說臣妾以公謀私吧?”
皇帝轉念猜到:“你是說阿袖?可惜他尚未娶親,要離家萬裡……”
鄭貴妃咯咯咯地笑起來,眼眸裡閃過一絲陰狠:“陛下猜錯了,臣妾覺得,此事阿襯更加合適呢。”
“鄭襯……”皇帝陷入沉思。
鳴夏將最後幾件衣裳包好,妥帖地塞進行囊,她的動作越來越慢。錦冬站在門口,眼睛紅紅的:“老太太還沒回來,二小姐便要走,這可如何是好?”
“幾百裡路程,回來少說也得三五日,宮裡那邊肯定是等不得了。”啼春倚在門口,神色凝重,“這一回,二小姐和老太太見不上面了。”
雲推月順手將懷裡的孩子抱給乳娘,囑咐道:“先下去。”素手掂了掂兩隻巨大的行囊,細細核對紙上的單列,許久,壓低聲音:“要我說,此番去了東瀛,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鄭襯家裡那麽排斥她,哪一次不是冷嘲熱諷,二妹夫妻兩個難過,我們也難過。既然兩看生厭,這一下離得遠遠的,誰也礙不著誰,不是正好?”
鳴夏歎息,終究妥協道:“大小姐說的是,可是……畢竟是那麽遠的地方,二小姐從來沒離家那麽遠過……”她哽咽起來,這一下,錦冬的眼淚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拿兩隻小手不住地亂抹。
蹲在一旁拿著棍子玩的年畫,似有感應似的,丟下棍子,不安地抱住了推月的手臂:“大姐……”
雲推月拍拍她的手背,臉色肅然,“長姊如母,不論老太太在不在,我都得幫二妹他們置辦得妥妥當當。”
珠簾掀開,露出拂月溫柔蒼白的一張臉,她的目光落在堆滿的行李上,很快地溜了過去,轉而對著閣子裡站著的幾人輕聲笑道:“咦,錦冬的眼睛怎麽紅啦?”
錦冬破涕為笑,跺著腳跑開了。年畫兒三步變作兩步,一頭撞進她懷裡:“二姐,你不要走。”拂月捧起她的小臉仔細地看了看,柔聲道,“二姐每一年都回來看你一次好不好?”
“不好。”她一扁嘴,向下一鑽,掙脫出姐姐的懷抱,蹬蹬的地跑開了,遠遠躲在柱子背後,又露出半張小臉來,半是負氣半是哀傷地看過來。
十三歲的少女,如豆蔻梢頭,開始顯現一些屬於女人的纖麗來,不知何時,已經褪去了胖乎乎的娃娃身段,拂月失神地望著她,喃喃對一旁的推月道:“原來,最像娘的是撥月……”
推月將手覆在她肩上,似乎想要給她堅實的力量:“撥月每年看到都不一樣,最好,你們也快點生一個小的,每年抱回來看,也是一年一個樣,多有意思。”
拂月紅了臉,低下頭笑了笑:“說什麽呀,成婚才幾個月。”
推月笑道:“妹夫那邊準備好了麽?”
“昨天來了信,說是明天便來接我……用的是二品官的軟轎,真是闊氣。”她自嘲地笑一笑,“先前還是閑雲野鶴,忽然變了誥命夫人……”
鄭玄雲領命,以二品文官階品,遠赴東瀛做督察官,排場再大,也是一別千裡,從此他鄉作故鄉。
推月歎氣道:“原先姐姐總是想要將你嫁個有權有勢的好人家,現在真的成了……我還是寧願你在家待著,常常能見著你。”
“大姐……”拂月強笑起來,“我自小養在深閨,這次能與阿襯一起去外面遊歷,也是我所憧憬的,你們不必為我擔心。”她目光一黯,“只可惜爹爹出征,奶奶不在,未能跟他們道個別。”
啼春急道:“老太太最多三日便回來了,她老人家一到,奴婢便給三小姐寄信!”
拂月點點頭,忽然想到什麽:“啼春,我寫給爹爹的信,爹爹可回了?”
啼春與推月對視一眼,俱有些頹喪:“沒有。”鳴夏面容鬱鬱:“這三個月,遞到邊關十余封信,都像是石沉大海……”
拂月歎了口氣,壓下眼中憂色:“算了,興許是軍情緊張,來不及回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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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一回怎麽同他說的?”
“我……我就是扔了五個昏睡符過去,他……他似乎神志不清,半夢半醒之間,便以為自己在夢中了。”涼玉不敢看他,有些底氣不足。
鳳桐滿眼匪夷所思:“這……真的能行嗎?”
涼玉扯住他的袖子,語氣軟了幾分:“我一個死人憑空出現,怎麽說得過去?不用昏睡符,難道鳳君去幫我要嗎?”
鳳桐聞言,利索地從袖中倒出一把昏睡符來,自嘲地笑道:“死人不能出現,罪人就能出現了?”
每一個神官都有自己的職責,疏風是現任的文官,他的職責就是起草文書,以及看管文淵閣藏書,沒有合適的理由,或讓他心甘情願,別人是無法隨隨便便將那些藏書借出來的。
眼見涼玉毫不留情地將十幾張昏睡符全拿了去,他蹙起眉:“哪裡用得了這麽多?”從她手中毫不客氣地抽回一大半來,“若是我們離去他還不醒,事情就大了。”
涼玉抬頭瞥他一眼,悶笑出聲。
“笑什麽?”
“以往乾壞事,我若是前鋒,鳳君定是副將。”
事前思慮周全,規劃縝密,連爛攤子都是照單全收,處理得乾乾淨淨。要不是有他,以她冒冒失失的性子,今天想去招惹這個,明天要去騷擾那個,花界早讓她攪合得天翻地覆了。
鳳桐笑一聲:“——這昏睡符並非萬能,要是被人發現,大聲喊起來,以疏風仙體,多半會立即醒過來。”
她面無憂色,眼神中反而躍動著興奮的光芒:“那文淵閣裡面一個侍從也沒有,冷冷清清的大殿裡面,就只有疏風一個人。走走走,我們這便走。”
兩尊銅獸,足有半人高,鎮在桌旁,齜牙咧嘴。白煙嫋嫋不絕,正從那獸首中慢慢升起來,幻化成雲煙的模樣,消散在空中。涼玉側眼看著。
鳳桐拉了她一把,壓低聲音:“發什麽愣?”
她盯著那銅獸,眼神中抑製不住的笑意。“鳳君你瞧,像不像快被我氣死的玉郎,頭頂冒青煙。”
“……”鳳桐看向前方,隻覺得那銅獸的面部表情都更加猙獰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忽然耳中落入極輕的腳步聲,猛然將她按在桌前,壓低聲音:“定神,來了。”
涼玉一把昏睡符扔了過去:“對不住!”
她哆哆嗦嗦沒敢睜眼,沒看見疏風還直直站在原地,鳳桐抖下衣袖中剩余昏睡符,落了一掌,毫不猶豫地緊跟著甩了過去。昏睡符劈裡啪啦砸在他衣襟上,帶過驟然風起。剛剛還站得筆直的疏風,身子一歪,咣當躺倒在地上。
涼玉望著他得動作,震驚了:“鳳君你……不是你說……”
他一手掩住她的嘴:“噓。”
雙眼緊緊盯著案後,果然片刻之後,一隻蒼白的手顫巍巍地撫上了寬大的案台。
疏風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混混沌沌地坐在案前,頭髮凌亂,雙眼僵直,兩方人馬隔著文淵閣冰涼的玄鐵幾案,宛如談判。
“殿下。”他站起來,誇張地先行一禮,再抖袍坐下。
涼玉一時緊張,隻覺得心怦怦直跳,一時間竟然不好意思說出口了。
“小仙等待許久,終於盼到殿下再次入夢,不知殿下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他的聲音愈柔和,她便愈無地自容。
“我……我……”
鳳桐在她腰上擰了一把,險些讓她驚叫出聲,脫口而出,“我想看書!”
“啊……”疏風慢慢做了一個意外的表情,他的五官僵硬,連表情都是遲疑的,“可是小仙這裡,沒有話本,也沒有折子戲……”
鳳桐沒繃住,一時笑出了聲。涼玉氣急敗壞,一把拍在幾案上,“本殿看起來,就那麽不學無術嗎?”
“不不……”他慢吞吞的回復,無辜又懊悔地蹙起了眉頭,又遲疑地站了起來,“不知殿下想看什麽書?”
“幻術方面的典籍,不分類別,全都借給我好不好?”
疏風點點頭,搖搖晃晃地走進內室中去。
涼玉松了一口氣,又有些難過:“這麽多年,他怎得還如此毫無戒心呢?要是別有用心的人,用這小小招數,豈不是隨隨便便就誘他上了當?”
鳳桐清冷道:“他並非沒有戒心,只是此處是他的弱點。”
她有些失神地低語:“為什麽?”
鳳桐道:“因為遺憾,或者恐懼。”
香爐中的煙散發著淡淡的檀香氣,安靜地盤桓上升,消弭無形。
還來不及思考他的話,疏風已拖著沉重的步伐至案前,懷中抱著三大摞五顏六色的書籍,高得已經看不見他的臉。
涼玉:“……”
疏風的聲音從書山背後悶悶地傳過來,非常吃力:“可是殿下,這些小仙要怎麽給你?”
涼玉道:“你……你等等,我變個麻袋出來……”
“神君!”
一聲尖銳的童聲劃破寂靜,書山抖了一下,哐啷一下翻倒了,書冊劈裡啪啦地落了滿地都是,露出疏風頭髮凌亂的迷茫的臉,猶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神君你在幹什麽!”
這一聲更加尖銳,白衣小童扎著兩個圓圓的髻,滿臉怒容地看著涼玉和鳳桐,“你們……祈年記得你們!上一次在門口打暈祈年的就是你們吧!”
疏風眉頭緊皺,雙眼用力閉上,一手撐住桌子,一手死死按住太陽穴,神色痛苦。
“早說過他會醒,這個法子不成。”鳳桐冷笑一聲,拉起不知所措的涼玉,回身便走.
祈年“噠”地抽出背後一對短劍,攔在身前,怒氣衝衝地劈過來,“什麽人,竟敢暗算神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