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戟的死訊終於傳到東瀛,加急的家信傳回來,卻是鄭襯的筆跡,說拂月已有四個月身孕,這件事暫且瞞著她,懇請月份足些再回來奔喪,言辭中充滿憂慮。
推月看著信紙感歎:“真快啊,二妹都有孩子了。”又歎息,“要是爹知道,不知道該多開心。”
涼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兀自出神。
蕭氏陽壽只剩一年,而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已經三個月余了,朗月像是人間蒸發一樣,再也聯系不上,這起先第一件事,就讓她心神不屬。
她袖裡一枚煉珠子,是朗月給她的最後一樣東西,她試著循著上面的氣息去探尋,總是半路被齊齊截斷,即使元神出竅也找不到他的蹤跡。玉郎原來說過,倘若找不到一個人,必定是這個人不願意讓人找到——看來郎月是故意躲著她了。她知道第二次招魂之後,朗月必然暴露,可是他雖然忌憚溫玉,卻也絕不會百依百順,難道溫玉用什麽法子拿捏住了他?
前幾次朗月是她黑暗中的一雙眼,僥幸讓她佔得幾次先機,可現在卻是如同閉目塞聽處於夜色中,她還能屹立不倒麽?
“老太太……”錦冬站在門口探頭探腦。這一年來,小丫頭抽條似的長高了一個頭,性子也慢慢穩重起來。
涼玉抬手將她招了進來,錦冬道,“奴婢在門口遇見鄭二公子……”
涼玉眉心一跳:“你看到鄭袖了?他人呢?”
錦冬臉通紅,從懷裡掏了半晌,掏出一塊帕子來,戀戀不舍地遞了過來:“他不肯進來,只是讓奴婢……讓奴婢把這個交給老太太。”
看她的樣子,不用想也知道,以朗月的性子,必定是拉住路過的錦冬調戲了一番才作罷。
涼玉伸手接過帕子,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半天,心涼了半截:正反潔白,質地綿軟,這就是一塊普通的真絲手帕。
涼玉當下心生怒意,元神出竅,循著帕子上的氣息極速追去,一下撞上了一道無比堅固的結界,頓時天旋地轉。
有一道眩光倉促出現在她背後,穩穩地將她元神送了回來。
涼玉回過神來,看見鳳桐站在一旁,蹙著眉頭:“冒進。”
她頓時臉上發燒,將帕子遞給鳳桐,捧著臉坐在桌前,出神道,“要是沒有鳳君,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鳳桐手指間把玩著那塊絲帕,嘴角含了一絲笑:“最近倒是嘴很甜。”
她手指把瓷杯敲得當當響:“我方才還在想,若是沒有鳳君,我恐怕早就和父君一樣消失了,到底還是你厲害。”
鳳桐微微一滯,眼睛依舊沒有離開帕子:“我想要做的事情,往往都能做成。”涼玉笑道:“我知道,巍因上神也這樣說。”
她頓了頓,肯定地補充道:“世上只有鳳君一個人希望我活著。“
鳳桐覺得她的話實在是淒涼得不中聽,偏偏她這樣滿不在乎地說出口,眼中罕見地泄露了一絲少見的偏執。轉念一想,除了眼前的人,又有什麽人拚了全力希望自己留在世上呢?
一陣酸澀漫過了心底,他歎息道:“去拿個燭台來。”
她很順從地端過燭台,引了一星火苗,火光搖曳,在她蒼白的臉上添上幾絲躍動的色彩,她睫毛低垂,認真地用手護著。
他把帕子抖開,均勻地放在火上,不一會兒,上面顯出了兩行棕色的字跡。
涼玉瞪大眼睛:“這……”
鳳桐言簡意賅:“淘米水。”
看她一眼,勾起嘴角:“不知道也很正常,這是凡人寫密信常用的法子。”
涼玉兩手小心翼翼地捏著帕子的邊角:“……我竟然傻到元神出竅去追。”
鳳桐露出個嘲弄的笑:“總是揪著一點氣息便去追,跟小狗有何異?”
眼見少女氣鼓鼓的臉頰紅撲撲的,他眸中帶了笑意,指了指帕子,“快看三世子又出了什麽么蛾子。”
“今夜……芷蘭行宮……不見不散……”她低聲念著,摸不著頭腦,帕子上除了這幾個字之外,還有幾筆極醜的簡筆畫,月亮旁邊幾顆歪歪扭扭的星星,“倘若要約見,派人傳個話就好,他何必如此?”
鳳桐低聲道,“或許他已經在溫玉監視之中,不敢輕舉妄動。”
“先前他送的東西,好幾次差點要了我性命。”她將帕子揉成一團丟在一邊,流露出一絲遲疑,“鳳君,這次去也不去?”
鳳桐搖頭笑道:“你覺得他專程送信一趟,會給你不去的機會嗎?”說著,將帕子抖開,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幾顆歪歪扭扭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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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蘭行宮一年隻熱鬧兩回——春秋兩次狩獵,皇帝會將大隊人馬帶出皇宮,浩浩蕩蕩入駐芷蘭行宮,其余時候,都顯得遼闊而空寂,甚至有些陰森。
此地有全國最大的園囿,將小片森林囊括於內,內有奇花異草,珍禽異獸遍布。那些零零散散的華貴宮殿點綴在外圍,反倒像是陪襯。除了身份尷尬的前朝公主賀蘭多勒和幾位不得寵的妃嬪常年住在這裡,各宮只有兩名內侍看守,地廣人稀,不像宮城中的夜夜笙歌,每當夜幕降臨,便關門閉戶,人氣早早地散了。
一輪冷月已經當頭,廣袤的夜色籠罩四方,宮殿門口掛了紅彤彤的宮燈,像是孱弱的幾星殘火,分外無力。
涼玉蹙眉望著銀鉤似的月亮,輕輕一躍,立在屋簷上,琉璃瓦上結了一層薄薄的霜。
四周太靜了,宮人都已閉門歇息,夜風吹來,遠處蔥蘢的林木如波浪翻湧。一襲披風覆在她肩膀上,帶了撲面而來的暖意,她伸手裹緊了,回頭低聲道:“鳳君還是暫時避一避吧……先前朗月警告過我。”
鳳桐笑道:“那是因為三世子害怕本君。他不敢惹我,隻敢嚇唬你罷了。”掀擺坐了下來,隨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坐。”
兩個人肩並肩坐著,夜露打濕了衣袖,涼玉伸手摸到一片濡濕,身上發出若有若無的光,將簷上寒霜全部烘幹了。鳳桐啼笑皆非:“小火爐,爬這麽高做什麽?”
原先在花界也是這樣,司矩手上拿了要事,急匆匆遍尋花神不得,這心大的丫頭多半正坐在高高的望天樹枝杈上看天空呢。虧得司矩脾氣好,好言好語地哄下來,換了玉郎,隻恐怕氣得一陣風將她刮到地上,回屋就要抄軒轅柏藤條,追著她滿屋跑。
“自從上次罵了年畫一句‘你要上房揭瓦’,她腦子直,幾次三番地往房簷上爬。”她咬住牙,用纖纖素手硬生生掀了一片瓦下來,揣在袖裡,“我帶一片回去給她,省得她老是惦記著。”
鳳桐強忍住沒有阻攔,半晌才語氣古怪道,“嗯,上房揭瓦也做了。還有什麽離經叛道的事,都列出來,本君一樣一樣陪你做。”
涼玉抖了抖袖子,回頭瞥見他在月色下的側臉,下頜柔和,月光倒映在眸中,含了三分嘲笑,七分縱容。她的心劇烈碰撞起來,抬手摟住他的脖頸,毫無預兆地在他臉上印了個蠻橫的吻。
鳳桐的笑滯住。
她面如火燒,隻覺得腿發軟,心虛地抬起袖子幫他擦了擦臉。見他面上笑容消失,上挑的眼中顯出熟悉的、屬於長輩的警告神色,聲音頓時軟了下來,“鳳君你別生氣呀——我錯了。”
她見勢不好就退縮的毛病已成習慣:只要她拖長了調子道歉,態度誠懇,次次他都心軟。整整三百年,屢試不爽。
涼玉汗濕了手心,睫毛顫動,隻覺得渾身憋得難受,嘴裡念叨道:“奇怪……上一次老二成親的時候,你不也親了我嘛……”
“……”他猛然看她一眼,又移開目光,乾脆不理她了。
她注意到他耳廓微紅,心裡覺得格外驚異,拉住他的袖子,剛想接著軟磨硬泡,他像是背後長了眼睛,毫不客氣地打斷:“坐好,待會兒朗月要來了。”
涼玉百思不得其解。
輕煙一般的雲霧拂過月亮,聚攏又散開,涼玉淺緋色衣擺上的月光忽明忽暗,她起先還耐心等著,慢慢有些坐立不安,低聲道:“鳳君,我覺得有些不對。”
鳳桐眼中並無驚詫之色,只是嗯了一聲,壓低聲音:“哪裡不對?”
“我們坐在霧松宮殿頂——”
就是他曾在地牢中挨了三百多鞭的霧松宮,天子寵妃賀蘭多勒的寢宮,他自然記得一清二楚,他垂下眼簾,聽她有些發顫的聲音:“這下面……沒有人氣。”
就算多勒行走江湖,夜不歸宿,宮裡面總該有一兩個值夜的宮人守著,何況多勒身份特殊,門口禁衛自是少不了的。
可隔了一座殿頂,下面的確死氣沉沉,連一點活氣也探尋不到。
他立即伸手,拉著她站起來,此處很高,一排排翹起的殿頂觸手可及,像龐大怪獸的脊梁,寬闊的宮道就在腳下,一覽無余。
一盞盞澄黃燈籠掛在道旁,忽然齊齊顫動起來,噗嗤噗嗤陸續消滅。涼玉睜大眼睛,一股濃重的妖氣慢慢從四周湧了出來。
“不是魔界的人。”他低頭望著腳下。
妖氣是從霧松宮湧出的,初時還是一縷風,越聚越多,直到聚攏成深紫色的雲霧,翻滾不息,把霧松宮包裹在其中。
宮道上忽然出現一個身影,在這寒冷的初春,竟然隻穿了一身單薄的淺碧色裙,幾乎可以透過薄紗看到她白藕似的雙臂。
月光拖長她的影子,像是腳上安了一雙輪,幾乎感覺不到她邁出的步子,她像個僵屍,平直地飛速移動過來。
“這是……”涼玉急切地等著她走近,心下駭然,“鄭貴妃?”
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鄭貴妃,釵環盡褪,梳著整整齊齊的少女發髻,一張小臉白的慘然,那一雙靈動的大眼睛,赫然只剩下眼白。
一看這白瞳,涼玉悚然一驚:“她將自己的魂魄賣給鬼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