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玉噙著眼淚。鳳桐看著她模樣可愛,笑道:“你哭什麽?”她吸了一下鼻子,極難為情地偏過頭:“誰哭了?鳳君不疼嗎,話這樣多。”
他嗤地笑了:“疼的人都沒哭,看也能看哭?”
她嘟囔道:“會留疤的。”
“穿衣又不露背,怕什麽。”
涼玉想了想,歉疚道:“每次受傷的都是鳳君,我一點事也沒有。”
他笑道:“開玩笑,我族長輩帶小輩出門,護不住小輩,才教人恥笑。”猛地一皺眉頭,“嘶……”
她嚇得不敢動彈:“疼麽?”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握著她的手狠狠一撕,將最後一塊布料扯下來,傷口頓時血流如注,他念了個止血咒,才閉上眼緩聲道:“長痛不如短痛。”
鳳桐素來氣定神閑,濃墨重彩,讓人隻覺得耀眼難以逼視。此刻隻著單薄的中衣,細碎的光照在他眼睫上,順著鼻梁遊弋到蒼白的唇,倒像是個孱弱秀氣的少年,引人憐惜。
現在他闔著眼睛,她才敢借著細微的光,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甚至可恥地生出一些綺念來。
“鳳君在桑丘時……他們真的拿業火箭射你麽?”她的聲音被石洞的回聲柔化了,有些不真實。
“嗯。”他換了個姿勢,轉而低歎一聲:“讓人一箭釘在牆上,緩了許久才緩過來,真是丟人。”
他睜開眼睛,笑著摸摸她的臉:“那是過去很久的事了,桑丘都被青草覆蓋了,你也長這麽大了。”
涼玉的眼神停留在他臉上,又有些渙散開,許久才道:“假如那時我在,絕對不會讓他們傷到你。”
“是麽?”他眼裡似有細碎光芒,慢慢氤出了一點恍惚的笑意,“你也打不過他們怎麽辦?”
涼玉似是沒聽見他語氣中的戲謔,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死也不會。”
鳳桐一怔,將手放在她的發頂,須臾,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我們接著走。”
前方的路幽暗潮濕,雖然眼前黑暗,但並不是霧松宮地下那個小小的地宮。顯然,他們從一個結界走入另一個結界。
今晚實在熱鬧,操縱六虛幻境的人是季北辰,殺人的是鬼妖,請君入甕的是朗月,這是巧合,還是計劃之中?
針對她也就罷了,無辜的年畫兒又是怎麽卷進來的?
切莫傷害年畫,否則……
涼玉斂聲閉氣,注意著四周的動靜。
水聲。
聲音很清脆,像江南水鄉到了采蓮季節,少女們劃著小船到湖中央,用槳輕而嫻熟。一隻,兩隻……無數隻小船從四面八方湧來,不斷地激起水花,水聲越來越響,從悅耳動聽漸漸變得無情,仿佛一個接一個浪頭蓋過來,壓得人喘不過氣。
這裡怎麽會有水呢?
眼前黑峻峻的一片,她本能地想要捂上耳朵,可是四肢沉重僵硬,耳膜已經在隱隱脹痛,滿腦子都是洶湧的水浪。
慌亂中想起了紫檀殿留下的筆記,捏了個最簡單的心法,造了個空蕩蕩的夢境,才躲在夢境中勉強喘了口氣。
她站在昏暗的夢境中大口喘息,什麽東西從面頰上滴落下來,伸手一抹,滿手鮮紅,涼玉驚了一跳:自己方才險些七竅流血,元神重創!
這是什麽邪法?她不敢耽擱,立即將夢境擴大,心念微動,將身旁的鳳桐拉了進來,他臉色蒼白,唇邊溢出一縷細細的血絲,兀自強忍著,眉頭蹙緊,雙目緊閉。
“鳳君……”她踮起腳尖,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碰到他的瞬間,他的眼睛猛然睜開,那一刻眼底的殺氣肆虐,驚得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他眸中遲疑一瞬,已經清醒過來,環顧四周。夢境越來越稀薄,灰暗的雲煙像被人攪散了似的,飛速左右退卻,暴戾的浪潮聲再次席卷而來。
鳳桐用手背拭了一下唇邊血跡,從袖中掏出九寸長的玉屏簫,撩擺一坐,蕭聲立即響起來。
因吹簫人氣息不穩的緣故,簫聲開始氣若遊絲,時斷時續,但如蒲草頑強,始終細細地盤桓不去。蕭聲起時,浪花聲響便被壓下去一頭,曲子已過半,蕭聲愈加流暢,幽怨空靈,天地間蕩漾著回聲。
吹的是引魂曲,過去二百年日日夜夜,倒背如流的引魂曲。
涼玉茫然站在原地,忽然看見前方隱約有一團黃光,忽明忽暗中,雲煙繚繞,光下只看得見一個穿著蓑衣的漁人盤腿坐在船中,巨大的鬥笠遮住了臉,小船起起伏伏,他卻巋然不動,膝上一架七弦琴,琴弦嗡嗡顫動。
原來他們聽到的浪聲,竟然是這人的琴聲。
蕭聲在結界中回蕩,愈加霸道,那人用力撥弦,十指都微微痙攣,琴聲仍舊被壓製著,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小。
鳳桐將玉屏簫移開,冷冷一笑,眼中掩不住的嘲諷之色:“我當是何方神聖,原來只是個稻草人。”
涼玉驚訝地仔細看那個人,忽然覺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九歌?”
當時在宮中,鳳桐曾假借九歌的身份脫身,那時不過遠遠見過一面,她也有些記不清了,不過這鬥笠蓑衣和身形,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
戴鬥笠的漁人猛地停住,慢慢抬起頭來,一張蒼老的皺紋彌補的臉,泛出枯草般沒有生命的顏色。鳳桐眼睛毒,涼玉細細一辨,眼前這人確實是個成精的靈物。
涼玉歎道:“世人尊稱閣下為‘音魔’……這物種搞錯了,應該是音妖才對。”
她初始語氣還算客氣,說著說著,臉上的笑便頑劣起來,甚至帶著一絲玩笑般的輕佻,“九歌先生為什麽要淌這趟渾水?好好地當你的江湖隱士多好,何必讓大家都知道你是個稻草人?”
小船飄飄蕩蕩,他緩慢地眯起眼睛,眼角的皺紋摧枯拉朽似的將整個面皮皺起來,他抿住嘴,是一個不善的表情。
涼玉面上笑得越發燦爛, “咦,鳳君——稻草人也能成精?” 鳳桐旁若無人:“眼前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涼玉笑道:“鳳君覺得他的琴彈得如何?”
他漠然一笑,隨口道:“班門弄斧。”
他二人一唱一和,似將這天地都不放在眼裡。
九歌果然被激怒,胸腔中發出嗬嗬的聲響,轉眼便到了眼前,帶過一陣疾風。他手上豎抱著琴,紫色流光閃爍,鋒利的攻擊如閃電,不料卻“鐺”地一聲撞在涼玉伸出的玉屏簫上。
涼玉橫肘舉著蕭,看著九歌的眼睛笑道:“技不如人,輸就是輸。”
“小心些,一千年就用順手這麽一隻簫,別給我折了。”鳳桐斜她一眼,手上卻沒有阻攔。九歌低頭細細地看著涼玉手中通體潤白的玉屏簫,眼神中幾乎放出光來,炙熱得宛如注視著自己的情人,“此簫何處得來?”
鳳桐道:“故友所贈。”
九歌伸出皺紋密布的手來,手上毫無水分,愈發透出枯草暗淡無光的氣色,待要摸到玉屏的那一瞬間,涼玉猛然撤手,故意讓他撲了個空。
九歌暴怒之下,眼珠一轉,回身猝不及防地朝鳳桐伸出來,他的骨節忽然間膨大,變成堅硬的草梗,在瞬間伸出數寸。
一道青光閃過,碧鳶劍已然出鞘,“刷”地架在他脖頸上。
鳳桐一手持劍,一手接過涼玉手裡的玉屏簫,從容地揣回袖中,“我早說過,簫哪有劍用著順手?”
九歌的臉色枯敗,微微扭曲,暗算不成,又為人挾製,他花白的發絲在空中飛舞,嗓音乾啞:“你憑什麽說我班門弄斧?”
鳳桐笑笑道:“你這小妖空頂了一副蒼老的面皮,見識倒短——你手中這七弦琴,乃是家父的法器。”
只因鴻漸千年前出了事,才叫他鳳凰一族的七弦琴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人間多少年,兜兜轉轉,以至於為妖魔所用,戾氣倒灌,威力巨大。剛才自己竟被七弦琴所傷,驚怒之下,心中潛沉多年的的恨意再次被調動起來,刹那間心神不穩,竟嚇著了涼玉。
“每天被扎在田埂上,只能看、聽卻不能動……一年四季,唯有聽著琴聲才是快樂的……”
若不是麥田的主人用這把琴日日奏曲,稻草人也不會在神器的滋養下迅速結靈,他因樂悟道,音律儼然成了終生所求,說是個“音癡”也不為過。
聽得七弦琴的來歷,他望向鳳桐的眼神種狂喜和悲慟混雜,“我死之前,能否有幸聽全七弦琴的聲音?”
原來剛才那驚濤駭浪,僅僅是一根弦的聲音,九歌一生耽於音律,日日鑽研,因不得要法,最終傾盡全力也只能撥動一弦。
鳳桐手上的劍仍然抵住他的喉嚨,左手在他懷裡抱著的七弦琴上信手撥了一行——一弦狂風呼嘯,二弦波濤翻湧,三弦蜂蝶狂舞,四弦花開葉落,五弦百蟲齊鳴,六弦暴雨傾盆。
涼玉暗自驚歎:一把月琴,在方圓百裡間獨尊,說是呼風喚雨也不為過。
“還有一根,還有一根呢……”九歌激動的聲音微微發顫。
鳳桐頓了片刻,用手撫摸琴身上刻出的紋路,無聲地歎了一聲,許久,才勾了第七弦。
第七弦只是“叮”的一聲脆響,琴弦嗡嗡抖動,似乎跟普通的木琴沒有什麽區別。
片刻後,遠處傳來了一陣鳴聲,隨即另一個角落也傳來了啼鳴,劈裡啪啦的一陣輕響,幾乎是立即匯聚成震天動地的拍打的聲音。
“嘭——”結界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嘭!”一隻尖尖的喙伸了進來。
結界破裂開,劈裡啪啦的聲音震顫不絕,滿天都是飛禽,遮天蔽日,似黑雲壓城。羽毛似雪花般飄飄灑灑。
鳳桐抬眼看著天空,斂袖行了個禮。天上黑壓壓一片的鳥兒一下子散開了,紛紛低飛空中打旋,啼鳴一致,像是某種回禮。
他的眸子倒映出蔚藍的天色,輕輕道:“第七弦,是‘百鳥朝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