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帶我去軒轅林吧,就像從前在重蓮山一樣,不要遇見任何人,涼玉一輩子不要和娘分開。
頓了頓,似乎進入另一個夢境,眉頭舒展開,輕不可聞道:“鳳君。”
醒來之後,她茫然睜開眼睛,壓製不住體內橫衝直撞的氣息,當場吐了一地的血,嚇得鳴夏和啼春跪在地上,雙肩抖動。
她躺在床上,看著帳子頂,無謂地抹了抹嘴角,道:“沒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吐這一回血,仿佛體內淤積的情緒終於疏通了些,心裡沒有那麽難過了。她想,原來吐血是一件好事,從前老是強咽下去,都憋壞了。
這日天氣極好,她在院子裡看了小雲清射箭,少年還沒來得及擦一下臉上的汗水,就讓推月一個口信叫去了兵營。兩年前的雲清在院子裡頂碗,讓鳳桐的破空一箭嚇得差點尿了褲子,現在竟然可以在軍營裡真刀真槍地獨當一面了。
剛下過一場雨,院子裡滿地白色夾竹桃的花瓣,風吹得又涼又舒服,涼玉撐著腦袋靠在石桌上,閉上了眼睛。
朦朧間感覺到有人急匆匆地來了,他的衣擺帶過一陣焦急的風,可到了她的面前,腳步又立即慢下來,似是在躊躇該不該驚擾,站定在她面前,竟然半晌不發一語。
她好容易才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著白袍,腰上一圈紅色的蹀躞帶,樣式有些眼生。她往上看去,嚇了一跳:“疏風仙友?”趕緊揉了揉眼睛站起來,低頭整理自己褶皺的衣領。
“你……你坐著就好……”他的眼神閃爍,臉竟然通紅。
每次疏風見她,都顯得很緊張,弄得涼玉也有些窘迫,引他坐下:“你……你也坐吧。”
疏風撩擺坐了,還怔怔看著她的臉,二人相視無話,半晌,涼玉率先開口:“那個……”
這一下,疏風總算記起來火急火燎所為何事了,他從袖中掏出一份奏章來,推到涼玉面前。
涼玉看見奏章上一個“密”字盈盈閃光,不禁蹙了眉頭,看了疏風一眼,後者示意她拆開。
涼玉猶豫片刻,拆了信展開,一行行略過,心裡猛地一沉。
他觀察著她的神色,歎了口氣:“折子遞到司墨仙君那裡,他私自扣住了……”
涼玉明白他為什麽這麽急了:“你見過司矩和她哥哥了?”
他點點頭:“此事已到不可轉圜的余地,司墨兄妹主動找到我,我們商議了一下,覺得還是得知會於你。”
涼玉這幾日一直病著,臉色十分蒼白,點頭笑道:“我曉得了。你快快回去,別讓人看見。”
她的眼神落在雪白的信紙上:溫玉上秘奏於天地,奏報前花神涼玉入魔,血債累累,罪不可赦,兩百年前並未身死,如今尚苟活人間,已知其容身處,請天宮出兵速速將其捉拿問罪。
不知為何,真的到了這一天,她反倒松了口氣,仿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擔子一樣。
“殿下!”疏風見她沒有反應,臉色凝重,“接奏的文官不只司墨一個,擋住了這一封,誰知道會不會還有第二封、第三封,早已遞上去了!”他呼吸顫抖,“這件事情一旦讓天帝知曉,便是整個天宮對你一個,你……”
涼玉默了片刻,答道:“我知道。”
她看了那折子一眼,微微笑道:“只是,現在誰沾上我,誰就是活靶子,你們還是……”
他忽然強硬地打斷道:“沒有還是,這封折子我會就地銷毀,永遠不會讓它見天顏……”
“好仙友!”她歎息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嗎?或許這折子只是個引子,反倒將你釣出來了。”
疏風也歎了一聲,語氣和緩下來:“無所謂。”他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和司矩仙君一樣,自打知道這件事開始,我們便已經是一起的了。”
涼玉心中一熱,看了他很久,深深吸了口氣:“你知道公然與天宮為敵有什麽後果?”
“當年鴻漸上神被誅殺於南天門外,叱吒天宮的鳳桐神君,讓天帝逼作下界謫仙。”他的臉上青白交加,是一種憤慨和不屑相融的神色,額角青筋都暴出,“無非貶斥,最多一死!”
她被他突然拔高的語氣嚇了一跳,緩聲道:“或許到不了那一步,不要想得那麽糟……”
他的神色緩和下來,有些窘迫,咳了一聲,又恢復了謙謙君子的姿態。
涼玉看著他,倏忽笑起來,她在院子裡踱步,裙擺逶迤,“每天要防備那麽多暗算,真是煩死了死了,倒不如擺到台面上來,大家真刀真槍地打一場。”
疏風本已跟著微笑了,聽到“真刀真槍打一場”後,眉頭立即皺了起來:“殿下……”
涼玉輕輕一笑,沒有回話,接著道:“我原以為,只有我一個的。”
疏風的眼眶發紅了:“殿下要做什麽,小仙自當盡心竭力。”他環顧四周,似乎覺得一句承諾仍然不夠,眼神忽忽一明,“我回去叫上司矩他們,今天便搬來!”
涼玉:“……”
什、什麽?
司文的疏風棄文淵閣奔她而來,還要帶著司矩司墨一同過來,這不是公然反了嗎?
涼玉眉心直跳:“茲事體大,仙友還是先回去……咱們慢慢商議。”
“慢慢?”他擰起眉,看上去比她還發愁,苦口婆心道,“殿下,我們若不快些應對,你不怕天宮的人明日就來抓你上天嗎?”
涼玉瞪著他:“呸呸呸!”
疏風自知失言,閉了嘴,面頰微紅。
這一炷香的時間裡,磨礪了兩百年,終於變得穩重有禮的疏風,在她面前已經失態數次,要是讓文淵閣小童祈年看見,一定會驚得合不攏嘴。
疏風終於坐了下來,皺著眉頭問道:“那……殿下以為呢?”涼玉想了想,道:“誰說我們不先發製人了?既然溫玉決定攤牌,那我們比她攤得更早就是。”
“你是說……”
“寫一封明奏上去,說溫玉乃魔尊跫戾之女,暗合季北辰,誣陷謀害涼玉,以奪其位,請求徹查。還有人證,司矩算一個,還有一個……”
她眼眸一黯,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想必,我要去一趟青瓦洞。”
腳上一雙金絲履,輕盈地落在高處,少女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她向前遲緩地走了幾步,又頓住了,就地蹲下來,煩悶地扒拉著地上的青草。
涼玉的皮膚白皙,穿了輕煙似的藤蘿色衫裙,腰帶一系,顯出了纖細的腰肢,但寬大的罩衫規規矩矩地穿在外面,將裸露的肌膚遮住,那柔軟的嫵媚被擋住了大半。長發束得有些松了,斜斜地披在身後,蹲在茂密的草叢裡,似一隻惴惴不安的白兔。
她捋了兩下草,指間帶下一大把濕熱的草杆,植物混著露水的氣息又讓她出神,這是桑丘和青瓦洞的味道,是鳳君身上的味道。
她的眼神變得澀然,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拍了拍手站起來,裙擺窸窸窣窣地劃過草葉。
還是得去。
對七百五十歲以前的涼玉來說,桑丘就是樂園。這裡沒有玉郎的棍子和訓斥,沒有寫不完的策論和練不完的法術,取而代之的是無數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奇小玩意兒,有兩個笑眯眯的侍女變著花樣做好吃的糕點,有一個陪她玩、慣著她,天不怕地不怕,怎麽都會保護她的鳳君。
他常常出言諷刺她,可是卻耐心地教她寫字,奚落她,卻手把手地教她用劍,他的手輕盈地帶著她的手,劍刃一挑,花瓣紛紛落下,鋪了一地,她“哇”地撒開手去接,他嘴角含了一抹笑,站在她背後看著。他會帶著她下棋,她像屁股上長了倒刺似的左蹭又蹭,抓耳撓腮,他睨她一眼:“坐端。”伸手點點棋盤,笑道,“第十盤了罷?你看你連玲瓏都不如。”
他會陪她到人間,走過天山腳下,東海之濱,一時興起,就橫出玉屏,吹奏一曲,吹完了側頭問她:“好聽嗎?”涼玉咬著手指,不耐煩地絞著他的袖口,懨懨嘟囔道:“我餓了。”
他笑罵一句沒出息,還是將她衣袖一牽,下館子去。
逛到夜晚,她困得眼皮打架,他背著她回去,隱約聽見他的聲音低低傳來:“你怎麽這麽麻煩?”回頭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後摸了摸,確認她沒有滑下來,才道,“夜裡冷,別睡著了,醒來跟我說說話。”
她迷迷糊糊道:“說什麽?”
他道:“花燈好不好看?糖葫蘆好不好吃?”
她把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嗯,下次還要。”
他冷笑一聲:“還要?玉郎布置的策論,你寫了嗎?”
涼玉: “……”
他眸中帶著笑,半回過頭去追問:“嗯?”她緊緊閉著眼睛:“鳳君我好困,我睡著了……”
有時他禁不住她的軟磨硬泡,也會挽起袖子幫她寫策論。將字放得輕而軟,仿得九成相似,她舉著紙迎著光看,眼睛幾乎要貼在紙上,驚歎連連:“鳳君神啦,簡直一摸一樣!”
他坐在一旁,端著茶盞笑道:“頓挫鋒芒不足,若說字如其人,難免讓人以為你軟糯好欺負,以後可要好好練練。”
涼玉走到青瓦洞門口。
除卻兩百年前被鳳桐抱回來那次,哪一次她不是歡天喜地衝進來,像一陣擋不住的風。可這條路,如今卻變得這樣艱難,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你看,你連玲瓏都不如。”
“我和玲瓏做你做喜歡的核桃酥,專給你留著。”
還有那一日在芷蘭行宮,她在他頰邊一吻,他臉上的警告神色。
他是會陪她玩樂,代她受過,什麽事都是他一力承擔,她永遠沒有長大,需要人照顧,而玲瓏才是那個和他平起平坐,能為他分擔風雨的人……
門忽然開了,她一驚,已經看見裡面一串紅綢的一角,似旗幟般飄飄蕩蕩。
玲瓏衣衫款擺,站在門口,懷裡抱著一個繈褓,嬰兒的啼哭清脆,她正低下頭溫柔逗弄著:“乖一些,不哭了。”
玲瓏驟然見著她,有些驚異,見涼玉出神盯著她懷裡,表情又有些尷尬,膝蓋微微一曲:“殿下?”
她的語氣裡帶著一絲委婉的請求。
涼玉收回目光來,僵硬地笑了笑:“玲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