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玉盤腿坐在床上,把他抱在膝上,放下了簾子,一面忍受著他的魔音灌耳,一面上下檢查著他的身體——靈氣充沛純淨,沒有什麽異樣。
嬰兒哭得撕心裂肺,她被鬧得心煩意亂,片刻不得安寧,終於有些力不從心,忍不住捏著他的小胳膊,沉了臉色:“別鬧啦。”
娃兒眼睛一翻,聲音頓止,換成了哼哼唧唧的哭。
好啊,竟然是個欺軟怕硬的主!
“閉嘴,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豬圈裡去當小豬!”涼玉壓低聲音,繼續惡狠狠地威脅。
那一絲哼唧也煙消雲散了,他一雙眼睛睜開著她,把手指塞進了嘴裡,安靜地吮吸起來。涼玉樂了,卻立即繃住表情,仍舊顯得惡狠狠的:“待會兒在人前也要乖乖的哦。”
娃兒把手指從嘴裡拿出來,看她半天,咧開了嘴,居然露出一個真誠的示好的笑來。
涼玉:“……”
丫鬟們都覺得很驚奇。
一夜之間,小閻王讓涼玉整頓得服服帖帖,乖巧極了,涼玉看他一眼,他竟然還能咧開嘴很可愛地笑。簡直跟幾日前撕心裂肺不肯配合的模樣判若兩娃。
錦冬揉揉眼睛:“老太太這是……用了什麽法子呀?”涼玉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囑咐道:“他要是再哭,你們不必留情,使勁罵他。”
善良的鳴夏卻心軟了,全然忘記幾天前懷裡這一團是怎麽將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憐惜地抱著娃兒:“那可不行,看他多乖——”她偏過頭來,“老太太,給他起個名字吧,總不好老這麽‘小閻王’‘小閻王’地叫著。”
你看,才半日就倒戈了!
涼玉和那嬰兒對視一眼,他的瞳色很淺,但眼睛很又大又亮,神情單純,觸及到涼玉的眼神,他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乖乖地閉上眼睛。
孩子是最聰明的,他雖然不會說話,卻知道這群人裡面只有涼玉是他的同類,而且她有足夠的能力教訓他。
涼玉搖著搖籃出神。
老天爺,這是季北辰的兒子。
他那一雙淺色的瞳孔正是與那少年血緣關系的證據,這樣一雙眼睛,在陽光下剔透如琥珀,愛與恨都淡淡的,那不是澄澈,是一種疏離的冷漠。
少年?涼玉自嘲地笑了,在她印象裡,總覺得季北辰還是個話不多的少年,誰承想拜她所賜,如今都升級做了父親。她想不來季北辰當爹的樣子,他在她面前謙和有禮,滴水不漏,始終安全地隔著一層偽裝。或許他和溫玉在一起的時候,溫玉一定知道他當了爹是什麽樣的光景。
她想這些事情時,心中竟然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些懶洋洋的好笑。
“要不老太太給他起個名字吧。”鳴夏看他睡著,聲音輕極了,唯恐驚擾了他。錦冬立即悄聲附和:“是啊,起一個……提手旁的名字吧。”她像是突然想到什麽,聲音哀哀地低了下去。
涼玉還沒有忘記一開始附在蕭氏身上時,錦冬眉飛色舞的語調:“老太太說了,別人家的孩子都從玉字旁,女子邊,咱們家的孩子硬氣,都從提手旁,多好聽多有動感啊!”
推月,拂月,撥月,是一等一的好名字啊,可是現在,家裡頭的三朵花,只剩了推月一個。
涼玉不說話,只是輕輕晃著搖籃,許久才道:“這孩子父母健在,我怎好代為起名?”錦冬有些遺憾,砸了咂嘴嘟囔道:“就起個小名嘛……”
涼玉想了想,輕輕道:“那就從提手旁,叫‘擇’吧。”
他沒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卻有資格選擇自己未來的漫漫人生。
三日後,涼玉收到了青瓦洞來信,信封裡薄薄一張紙,是流觴的供詞,她將紙放在一邊,信封口朝下倒了倒。
什麽也沒有,再也沒有了。她的手指輕輕撫摸過封口的地方,來回摩挲了兩下,慢慢將信封湊近鼻端。
是鳳君。她想象他修長手指將信封上的模樣,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全是他的氣息,可是心中卻更空了。他仍然事無巨細,耐心經手她的事情,可是臨近新婚,卻再也不願意她去找他,她也沒有臉面再踏入青瓦洞一步。
可是,可是。
空氣太安靜了,她驟然一下失去他,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像脫韁的馬,左右瘋跑,就是不在該走的軌道上,她用盡全力也控制不住。
她怎麽能把日子過成這樣呢?
她這樣子,鳳桐怎麽能放心呢?
窗外又下了雨,空氣裡濕漉漉的,泥土的氣味,那一點稀薄的青草氣息飄飄散散,消失得徹底。
涼玉從軍營看雲清點兵回來,脫了披風,隨手遞給鳴夏,啼春跟著身邊,告之道:“今天廳堂裡來了貴客。”
的確是貴客。
涼玉進了茶廳,廳中女子發髻梳得整整齊齊,愣了愣,放下手上的茶盞,笑吟吟地站起來,她臉色驟變,立即揮手讓丫鬟們退到門外。
“阿矩!”
她一個箭步衝過來撲進眼前人懷裡,額頭埋在她柔軟的胸前,已是初春時節,她素白衣裙上還鑲著毛茸茸的衣領,上面沾染著寒涼之氣。
司矩退了半步,嘴角掛上了無奈的笑,兩手扶住了涼玉的手臂,上下打量著她,輕輕道:“殿下長高了。”
她語氣恭敬妥帖,又帶著熟悉的親昵,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阿矩……”涼玉有些赧然地笑了,別過頭去整理了情緒,又回頭壞笑,“你瞧,這衣裳你穿著多好看。”從前涼玉最愛送她衣物首飾,樣子都是照著自己喜歡的來,不是綴著珍珠就是帶著絨毛,厚實又華麗——她礙於品階規矩,都收在箱子裡,哪裡敢穿。一貶退居昆侖洞,終日大雪,不見人影,玉郎一脈的孩子都畏寒,她這才將箱子裡的衣裳一一穿在身上。
她笑了笑,撒了涼玉拉她的手,一板一眼行了禮,規矩道:“殿下。”
瞧瞧,當初那個司矩又回來了。涼玉半是無奈,半是感慨,回了個對禮,帶著點兒妥協的意味,乖乖坐下來,“阿矩,是不是又出什麽事了?”
司矩微一頷首,眉宇間有些鬱結,但臉上仍帶著淡淡的微笑,“疏風大人擬了折子上去——杳無音信。”
這也在預料之中。溫玉潛入仙界已兩百年,文官之中很有可能有她的人,司墨能攔下她的折子,那邊自然也能擋住疏風的密函。只是假如她真的已將某個文官收入囊中,大可走自己的線路,就沒有必要讓密函經司墨和疏風的手。她這樣做,十有**都是試探,溫玉詭計多端,讓人防不勝防。
涼玉有些疲憊:“真對不住,連累卿兄和疏風仙友。”司矩微微蹙眉道:“臣既然是殿下的女官,讓殿下遭此一難已經是失職,當盡全力彌補,大哥、疏風都願意為仙界而戰,何談連累?”
涼玉總覺得事情撲朔迷離,讓人捉摸不透,一時默然。司矩以為她仍在自責,柔聲寬慰道:“殿下別擔心了,司矩自當為殿下分憂。”
涼玉咬了咬唇,小聲問道:“阿矩,仙界實行密函制度……有多少年了?”司矩聞言,心念一轉,吃驚地與她對視。
她驚異地發現,涼玉眼中正閃爍著一種從前從未出現過的、奇異的諷刺。
自拿到紫檀殿的手劄後,涼玉常常溜進問花閣內找巍因上神請教幻術,自從巍因入夢代父教導她,頗有照顧之意,她便對他多有親近。
巍因小孩兒脾性,嘴硬心軟,架不住涼玉糾纏,二人的交情也漸漸厚了起來。
巍因是個耿直的仙,他脾氣很壞,說話也不留情面,一旦與涼玉交好,說話就沒轍沒攔,全然不顧及她小輩的身份。涼玉年紀小,生命又空缺兩百年,鳳桐一走,仙界的種種舊事傳說,都是從她那裡聽來的。
猶記得酒過三巡,小童臉紅撲撲,眼神迷離,身子直打擺子,顯然酒意上了頭,伸出一根指頭,故作神秘地往桌上點一點:“丫頭,你想聽哪一段故事?”涼玉捧著臉想了想:“……鴻漸和鳳桐。”巍因皺皺眉頭,大著舌頭道:“那對父子有什麽好說的……為了一個破塔,搞得身敗名裂,生前行好事,落不下身後名——何必。”
涼玉樂了:“上神說昊天塔是破塔?”
“怎麽,可不是破塔?”
涼玉笑著搖搖頭,將碟子一隻一隻摞起來:“既然是一座破塔,天帝何必心心念念要它?”
“你不懂。”他得意地賣了個關子,看見涼玉停下來,專注地等著,才傲然道,“小輩們懂什麽,這六界除卻已經消失的神界,又有哪點不一樣?”
涼玉越發好奇:“仙界與妖魔鬼三界,自然是全然不同。”
巍因搖搖頭,語露諷刺:“天帝為什麽非要收回昊天塔?那破塔雖然能毀天滅地,但並未落入奸人手中,好好的由鳳凰家族守著,為什麽非得抓在手裡?”他冷笑一聲,手指蘸著酒液,在桌子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個“權”字。涼玉心下一驚,脫口而出:“你是說天帝……”
“噓……”他意味深長地豎起手指,“不可語,不可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