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傳來模模糊糊的聲音,似是誰在附耳低語,卻又聽不清楚,那個聲音絮絮叨叨了一會兒,漸漸清晰起來。
“主上……”
她努力辨識著這個聲音:“誰?”
“主上,奴是素心。”
涼玉愣了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是寄居在錦繡殼子裡的蛇妖魂魄,她忙道:“素心,你怎麽找到我啦?是不是聯系不上鳳君?那邊還好嗎?”
素心的聲音聽不出喜悲:“主上,神君已與奴解除了契約……從今日起,素心直接聽從姑娘號令。”
“……是麽?”
涼玉許久才開口,覺得心裡刺痛,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感受。
原來連這最後的一點聯系,也要斬斷了。
“自上次分別後,奴按照主上所托,將華蓉劍時時拿出混沌外,現在它黑氣消散,已有覺醒的跡象,主上可以試一試召喚華蓉了。”
涼玉伸出五指,生疏地捏了個訣,掌心出現一道金光,炙熱的觸感火苗似的燒過手心,雖然相隔萬裡,仍然能感受到熟悉的震顫,隨即便立即停止了。這是華蓉在興奮,雖然隻片刻就消散,卻也說明,一切都在向回歸正軌的方向發展。
“多謝你了,素心,注意安全,切莫被察覺。”
“是。”素心停了一停,又疑惑道,“主上可知道神君最近怎麽了,為什麽突然將契約轉給了主上?”
“我……不知道,我也許久沒有見他了。”涼玉澀然道,“鳳君他要成婚了,興許顧不上這些。”
素心顯得極為訝然:“成婚?什麽時候?”
“還有兩個月。”
風一吹,梨花便落了遍地,像是鵝毛大雪一般。
兩個月後,她能否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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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風每晚都來看她,袖裡揣著許多鮮果。
他記得涼玉尤愛吃蛇果,因此蛇果總是帶得多些,今天不一樣,他還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壺酒來,眉間閃動著興奮神色:“殿下,能行嗎?”
塞子一打開,一股濃鬱的酒香竄滿整個屋子。
涼玉驚詫道:“這是什麽酒?”
疏風有些赧然地笑了:“是我師父先前在地窖裡藏了的佳釀,聽說是千金難求的佳品,特地帶來給殿下嘗嘗。”
涼玉笑著接過酒盞,又奇道:“怎麽今天突然有酒喝呀?”
疏風的臉倏地紅了,本以為少女是有心打趣,可看到她滿眼的疑惑,眼中帶上一絲憂慮:“殿下忘了嗎,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呀。”
生辰嗎?
涼玉錯愕地笑了。她晚了五百年出生,元神養在花盞裡,娘親千辛萬苦才保下她,每一年生辰,必然要大過,娘親什麽願望都答應她。娘走了之後,是鳳君每年一大早等在清章殿門口,陽光斜打在他冠起的黑發上,懶洋洋回過頭來,露出精致的下頜:“起得這樣晚,連過生辰也不積極。”
她牽著裙擺跑出來,滿臉興奮:“鳳君鳳君,有禮物給我嗎?”
他從背後拿一個封好的盒子出來,她喜滋滋地要接,他又一抽手抬高了,她跳起來都夠不到,他執意道:“先許個願。”
許什麽願呢?她滿心都被盒子裡的禮物吸引著,連許願都是囫圇吞棗隨便應付,每年的願望都是同一個:希望明年的生辰還能這樣高興地度過。
許了兩百多年的願望,終究是落了空。
酒液順著喉嚨流下去,熱辣辣得,暖得整個心都活轉過來,砰砰跳著,她一杯接著一杯,頭有些沉,眼皮也發重,仿佛不喝下去,整個人就要在冰天雪地裡僵硬了。
“殿下不要喝得太急。”疏風提醒道,小心地遞了個蛇果,“吃點果子壓一壓?”
她接過來卻不吃,放在手裡看了看,仍然端起酒杯繼續。
“殿下酒量著實出乎在下意料……”疏風忙不迭地給她倒酒,剛稱讚了一句,卻見少女雖然安安靜靜坐著,卻兩頰暈紅,眼睛已經半闔上了,長而卷的睫毛微微顫動。
“殿下?”他的心砰砰直跳,扶住她的肩膀。
涼玉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她的手冰涼,微微皺了眉頭。似乎是不要人扶的意思。
他尷尬地撤開手去,看見她半睜了眼睛,眸光有些迷離,卻忽然叫起他來:“疏風。”
“怎麽了殿下?”
“你跟……晉興檀……很熟嗎?”
晉興檀?他覺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頭霧水道:“晉興檀是凡人飛升的星君,小仙跟他……不算太熟,殿下怎麽突然問起他來?”
她許久不說話,眼睛又閉上了,顯然是醉了:“紅珠呢?他跟紅珠怎麽樣了?”
疏風皺了皺眉頭,小心道:“紅珠……紅珠是誰?“
她忽然一笑,笑得淒慘:“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疏風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麽,忙安撫道:”興許是他舊識,可是我們都不認識,也未曾聽他提起。”
涼玉搖搖頭。
夜裡很冷,涼風從窗縫裡漏出來,吹得人骨頭髮寒,涼玉仍然是一身單薄的衣裙,乖乖地坐在那裡,既不發瘋,也不胡言亂語,她只是笑,又安安靜靜地落下淚來,那眼淚讓人心驚膽戰。
疏風猶豫了很久,脫下外裳,輕輕搭在她肩上。
陌生的氣息靠過來,她的手已經搭在外敞上,轉眼就要將它撥掉,可是猶豫了一下,卻默許了他的動作。
疏風離她極近,看得見她白皙的脖頸上細細的絨毛,她長睫如羽,面頰通紅,幾乎讓人不忍褻瀆。
他內心掙扎了許久,十分艱難地輕聲道:“神君來文淵閣找過我……”
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卻見到涼玉已經睡熟了,渾然沒有聽進去,臉上猶自掛著淚痕,便住了嘴,輕手輕腳地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臉,手顫抖著,很快地縮回來,似乎觸及到的是一團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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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宿醉。她發覺了酒的好處:雖然它只是聞起來香,事實上又苦又辣,但是它幫人安穩入睡,一夜至天明。
疏風帶的醉仙釀極好,入口綿密,又不會使人頭痛,而且照他的話說,“殿下酒品好”,酒品好的意思,就是她不會酒後失態,翌日醒來一切正常,讓她有信心更加肆無忌憚。
疏風待人接物都很寬容,面對她的時候尤其拘謹恭敬,絕對不會像鳳君一樣,管束她的時候說一不二,毫不客氣。
她變著花樣地討酒喝,他便完全招架不住,弄到最後,發展成兩個人的夜夜對飲,他只是偶爾苦著臉勸道:殿下,明天還是不要了吧。”
只要她一道眼風掃過去,他就住了嘴。
下一個夜晚,她還是能撒嬌耍癡、死皮賴臉地要來喝。
疏風人真好,害羞又可欺,在她面前束手無策。她似乎又回到初入花界那兩年,天不怕地不怕,橫行四方,沒人來管束。
第一批的醉仙釀沒的很快,畢竟是珍品,哪裡禁得住天天偷來喝,後面的酒就沒那麽好了——她喝到興致起,慢慢話便多了起來,有時會突然開始擊節高歌,衫裙半落,媚眼如絲,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哪裡還像幾天前醉了酒也乖乖坐著隻紅臉的小姑娘。
疏風:“……”
疏風很狼狽,手忙腳亂地施著法術接住她亂拋出去的碟子,一襲白衣早就被各種湯汁染得斑斑駁駁,摞在桌上還沒喘口氣,看她踉蹌幾步就要仰倒,趕緊一把抓住她的衣帶。
涼玉退了幾步,臉上的笑也沒了,滿臉不悅:“你別拉我!我酒品很好的。”
疏風恨不得咬舌自盡,他十分後悔曾對她說過這句話——這位殿下的酒品,完全取決於酒的質量。
“殿下,殿下……你別再退了,坐下來……”他滿頭大汗地哄著,涼玉滿眼茫然,仍然向後退,腳下踩住裙子,哐啷一下便絆坐在地板上。
疏風一驚,也趕緊蹲了下來,“沒事吧?”
風過窗欞,窗戶被吹得晃動了一下,疏風本能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一片,一片安靜。
“嗯。”她隻坐著,似乎也不覺得疼。
疏風挽起袖子,伸出一隻手來,哭笑不得:“殿下,起來吧。”
她怔怔看著她的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有些渙散,像是在兀自出神,末了,慢吞吞地脫下鞋子,露一雙白而小巧的足。
地板上太涼,還沒等疏風回避,她自己先將腳收進裙子下面,委委屈屈道:“鳳君,我走不動了,你能不能背我?”
“鳳君”二字是被她咕噥過去的,疏風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一時愣在原地。
窗戶又哐啷響了一下,疏風分神想,今天的風倒吹得古怪。
他伸手搭在她肩膀上,她瑟縮了一下,雖然對著旁人叫了他的名字,可似乎還是能無意識地辨別出眼前的人不是他。
疏風越發覺得憐惜,像捉一隻滑溜溜的小魚似的,捏住了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把她拉了起來,安置在了椅子上。
涼玉坐在椅子上,窗戶當啷直響,她側耳認真地聽著,窗外花影斑斑駁駁,她倒是安靜了。
疏風忙得滿頭大汗,又彎腰把她的鞋子撿起來,倒也忘記了一開始的拘謹,用僅剩的乾淨的袖子擦了一把額頭,好言好語道:“殿下把鞋穿上吧。”
見她像沒聽到一樣,他呼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那句心裡話:“要不,殿下還是哭吧?”
他隻道涼玉是在極力忍著些什麽,白天一點兒不漏,只有夜晚醉酒的時候才能宣泄出來,可也宣泄得不完全,不光她憋得慌,他也覺得難受,替她難受。
她徑自站起來,推開窗,窗外有一枝梨花,一下子伸到眼前。
她伸手用力將這枝花折下來,拿在手裡看,花蕊裡的寒露灌進她袖中,涼涼的觸感沿著手腕向下。
她的眼神晶亮亮的,橫握著那花枝,抬手轉身,做了個起手式。
這又是要出什麽么蛾子?疏風動了動嘴唇,剛想要勸阻,卻見她步履踉蹌,花枝舞得卻不是全無章法,裙擺旋轉開來,像一朵花,花枝化作虛影,竟然帶過一陣陣勁風,在衣擺間穿梭,一時間飛花如雨,四處飛濺。
疏風眼神一亮:這是兩百年前,嗣位禮上見過的華蓉劍法。
涼玉越舞越興奮,步子也穩健起來,一個回轉,信手將窗推開,月色好得驚人,映得她如同桂宮仙子,她衣裙款擺間,一個旋身,便消失在窗外。
疏風:“……”
他張了張口,神色慌張起來,奔到窗口一看,外面空蕩蕩的,窗外的梨花樹巋然不動,哪裡還有涼玉的身影?他茫然提著鞋子,道:“殿下?”
完蛋了,他把涼玉看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