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只有一個獨子雲戟,人跟兵器一樣,又硬又傻。雲戟和正妃沈氏育有三女一子,沈氏於年前病逝,這家裡就剩下雲戟一個大叔,雲清一個兒童,還有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
這些人每天都要來分著撥兒地晨昏定省,禮數複雜,言語熱絡,畢竟是武將之家,聊天聊地,竟然還要清談半個時辰的兵法。
涼玉被這群人環繞著,熱熱鬧鬧、無比充實地過了一個月這樣的日子,每天都累得筋疲力盡,就算躺在床上也免不了頭昏腦脹。聽到有人叫她“奶奶”,心裡都直打哆嗦。
她沒想到人間的規矩跟花界比起來更加繁瑣,光是記下蕭老太太豐富的日常,就已經足夠惱人,更別說還要沒有法力的她每天傍晚堅持走四裡路,走得她抬不起腳卻還要裝作若無其事。
涼玉從前懶惰,政事都有司矩幫忙處理,晚上早早就可以歇息,躺著吃侍女遞上來的果子,動也不想動。除非是……溫玉或季北辰來找她。
算了,如今改換天地,一切都不同了。
蕭氏生得人高馬大,長手長腳,涼玉使著很不習慣,第一次沐浴時,咣當一聲撞在浴桶上,好容易緩過來,小心地將腳邁了進去,又絆倒在浴桶裡,濺得滿臉水花。
浴桶是蕭氏出閣前常用的,因為家中貧寒,雖然她後來成了應侯夫人,卻依然保留著原來的習慣,沐浴親力親為,從不讓丫鬟服侍,故而只聽見門外鳴夏擔憂的聲音:“老太太,您沒事吧?”
涼玉好容易把自己塞進桶裡,泡在盆裡用力跺了回水,氣呼呼道:“沒事!”
外面靜默無聲。涼玉泡到水一片冰涼,四下環顧,臉有些發燒,盡量充滿威儀地喊道:“喂……來人!”
鳴夏趕緊回道:“怎麽了老太太?”
涼玉閉了閉眼:“我……的衣裳呢?”
只聽見外面錦冬低聲歎道:“老太太竟連這個也忘了……”鳴夏急忙打斷:“呃,回老太太,依著往日的吩咐,衣裳就在您的浴盆旁邊……”
涼玉攀在浴桶上看了一眼,方才自己絆在浴桶裡那一下,光著腳丫,又不願意踩在地上,濕噠噠地好幾次踩過的地上的那塊布,竟然是自己的睡袍嗎?
她伸出枯瘦的手撐住了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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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應侯府老夫人蕭氏的祭祀比平常晚了一刻鍾,據說是因為沐浴時出了點小差錯。
下人們都偷眼觀察著疑似反常的蕭氏,見她雖然鬢發有些亂,臉也有些紅,但表情神氣十足,光看那雄赳赳氣昂昂的步履,就讓人慶幸,老太太經歷墮馬一事,除了記性有些不好,幾乎沒有其他影響。
建在蕭氏後院的閣樓長、廣皆有十二尺,高近三丈,足三層,雕梁畫柱,挑簷斜飛,用的是上好的杉木,刷的是氣派的金漆,據說是大夏國民間尋來的神匠魏音親自指揮建造,不拘泥於俗世風格。
凡人看來,或覺樣式有些奇怪,但涼玉來看,卻是十分靈秀飄逸,頗有仙風,一進來便覺得有種親近感,看來蕭氏對花神的的確確是發自內心的崇敬。
剪秋、錦冬兩個跟從的丫鬟手捧後園靜心挑選出的花卉,只見蕭氏饒有興趣地踏入了這座走過了幾十年的舊閣樓,東摸摸,西看看,時不時發出兩聲稱讚,甚至還轉過身來問道:“此處叫什麽名字?”錦冬立即接道:“是老太太親自取的名字呢,叫做——”
丫鬟們異口同聲:“百花樓!”兩個人齊刷刷看過來,那眼神之仰慕,神情之驕傲,差點將涼玉洗腦了,覺得蕭氏起的這名字通俗易懂,文采絕佳。
百花樓……她默念幾遍,蹙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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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去過人間的很多地方,多半是跟著鳳桐。這些地方她原本不曾知曉,都是悄悄地在人間的折子戲上看到了,就跑去纏鳳桐。整個花界只有桑丘青瓦洞的鳳君膽大包天,敢帶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飛山走水一整天,再堂而皇之完璧歸趙。
花界的人都怕玉郎,見他遠遠過來就要斂聲閉氣,唯獨鳳桐不怕。他和玉郎雖然兩個人互相看不過眼,提起對方時的神情卻是如出一轍:玉郎往往鄙視地一撇嘴:“無恥小兒。”鳳桐則掛著嘲諷的微笑:“老刻板鬼。”
玉郎知道鳳桐帶她偷跑出去,雖然會大罵上數十次“無恥小兒”,卻不能拿他如何,涼玉便認準了鳳桐是她的大靠山,時時刻刻拿來背鍋。
從前她但凡想要出去玩,必然要去找鳳桐。她糾纏鳳桐不過一刻鍾,對方準會揉著被她吵痛了的頭妥協,幾乎算得上是有求必應。
“鳳君,我們能不能去瞧瞧人間的集市?”
“你在典籍裡沒見過集市?”
“那不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
鳳桐拎了她,騰雲到了時年最繁華的秦國京都,在集市上,她東看看西看看,買了一麻袋的玩意兒,鳳桐從不阻攔,甚至會從一溜兒花面具裡準確無誤地挑出最好看的買給她,或者在變戲法的攤位前,拎著她的領子,將她托起來看。
“鳳君,你可知道人間的科舉是什麽模樣?”
“玉郎沒跟你講過人間的科舉?”
“鳳君,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
“……”
鳳桐竟然真的答應下來,帶著她消了形偷偷潛入試場,她從頭至尾將策論看了個遍,鼓氣吹飛了寫得最好的那一位的卷子。書生伸著雙臂,滿臉通紅,仰頭追著卷子滿場跑,像捉一只會飛的鳥,哄笑聲差點掀破了房頂。
鳳君站在門外,伸出兩指一挾,將正飛的卷面拍回桌上,將她一把拖出試場外,看她半天,找不到從哪兒下手,最後狠狠捏了捏她的臉:“你再這樣,下次不帶你出來了。”捏得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將頭點得像小雞啄米。
“鳳君,什麽是窯子?”
“……別講得那麽難聽,是‘煙花之地’。”
“煙花之地是什麽樣子?”
“現在知道沒什麽用。”他回頭睨她一眼,笑道,“等你大一些了,看了更多的折子戲,自然就明白了。”
“不行,紙上得來終覺淺……”
“行了!”鳳桐忍無可忍,從塌上直起身子,將她扯到眼前,伸手在她額上重重彈了一下,“難怪玉郎那老兒天天打你,教了那麽多詩,就隻記住這一句?我要是玉郎,你都活不到今日。”
涼玉拿兩隻手手捂著額頭,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看著他,看得他以為語氣重了,眸中透出些悔意——只聽得她口齒清晰地問:“下午去好不好?“
鳳桐將二人的相貌隱去,將涼玉變作個隻及他腰際的男童,封了她的聲音,徑直到了當時舜朝國都渠穎最大、最有名的風月場所……百花樓。
鳳桐說,凡間將美貌女子比作嬌花,之所以叫做百花樓,是因為貌美的女子聚集,爭奇鬥豔。
那是一段很昏暗模糊的記憶,隻記得樓裡掛滿了綾羅綢緞,來往衣香鬢影,女子都扭著腰肢,鼻畔彌漫著脂粉的香氣,一個滿臉搽粉的女人待他們極為客氣,就是說話帶著些奇怪的腔調。
踏上樓梯上了二層,一樓觥籌交錯的喧囂遠去,面前全是木質的雅間,半掛著竹簾,裡頭隱隱透出寬闊的茶台,她想走近去看,手被鳳桐牢牢攥著,掙扎了一會兒也沒能掙脫。
隨後鳳桐跟著那女人,進了一間最大、最明亮的屋子,幾案旁跪坐著一個身著青色紗衣的女子,頗有姿色。
女人躬著腰退了出去,鳳桐也撒開了她的手。她乖乖坐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
後來的事情便很無聊了,那青衣女子撫琴,鳳君喝茶,他們談了很長時間的詩書,女子的神色從自如,再到不安,最後變成滿臉的仰慕。她開始屢次為他斟茶,鳳君坐在她對首,像一個翩翩公子一般微頷道謝,卻不怎麽喝。
到了最後,女子的眼睛幾乎時時刻刻黏在他身上,她一雙纖纖玉手彈著琴,曲調越來越亂,最後忽然斷了,她的手指像蝴蝶一樣飛上了他的衣襟,她的臉微微發紅,眼裡亮極了,可是有些急促的呼吸卻出賣了她的自卑和緊張。
鳳桐握住了她的手,頓了頓,輕柔地放回了琴弦上。他望著她,繾綣地笑道:“姑娘的琴走音了。“說罷幫她擰了一下琴軸,認真地調了調音。
女子低頭微笑,臉仍舊通紅,涼玉覺得她的神情仿佛有些失落,卻不知道她在失落些什麽。
她只是無聊地想到——原來這便是煙花之地,雖說確實有許多美貌女子,可是彈琴喝茶又清談,不就是天上的法會嗎?真搞不懂那戲折子的作者為什麽要說這裡“銷魂”。
她趁鳳桐不注意,悄悄起身從門口溜了出去,在廊道裡漫無目的地走著,無意中進了一道房門半掩的廂房。
只見滿室飄飛著紅紗帳,地上凌亂地堆著許多衣裳,涼玉隻及桌子高,能看見床下有一隻女子的繡鞋,紗帳半遮半掩之間,有女子嬌滴滴的嗔聲和笑聲,不一會帳子裡露出了一隻玉足。
她好奇極了,才要往前一步,就忽然被人遮住了眼睛。
“不安分。”他在她頭頂低笑一聲,手上有極淡的青草氣息,一手遮著她的眼,一手將她一把挾在懷裡,轉身就走。她伸出小短腿在空中蹬了幾下,未果。
落了地,又回到了之前的廂房,青衣姑娘已經調整好了神態,彎下腰給他遞了個果子吃,又看著鳳桐笑道:“公子對家童真好。”她見鳳君隻淡笑不答,微有些失落,轉而跟她對話,“小相公,你多大了?”
涼玉聲音封住了,隻睜著一雙眼睛看著她,手裡無意識地把玩著圓溜溜的果子。鳳君接道:“他不會講話。”
青衣姑娘訝然道:“不會講話!”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涼玉,眼中明亮,笑容中有幾分玩笑似的嘲弄:“是啊,是個累贅,還麻煩得很。”
待到好容易回了花界,涼玉差些成了鳳桐的小尾巴,時時刻刻跟在他身後問,“鳳君,本殿哪裡麻煩了?哪裡累贅了?你就如此嫌棄本殿嗎?還封住我的聲音,要是不如此,本殿肯定不是累贅……”鳳桐走在前面,忽然腳步一停,她“哎呀”一聲撞在他背後,他轉過身來,彎下腰,看著她緩緩笑道:“好看麽?”
他雖然在笑,可眼裡並無笑意,甚至有些慍怒。
涼玉怔住了,結結巴巴道:“不……不好看,不去了,再也不去了。”鳳桐輕哼一聲,轉身便走:“下回再亂跑,我再也不在玉郎打你的時候去救你了。”
扶桑花開了半頃,她追著他的背影跑,他的淺灰外袍輕盈擺動,銀線的刺繡在光下亮得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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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玉忽然念及鳳君,覺得心中空蕩蕩的,悵然難以自抑,接過了剪秋手中半捧的萬壽菊,道:“百花樓這個名字不好。”
說完便將她們都遣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靜,涼玉看見一層設有白玉鋪的幾案,案上方掛了一幅烏木卷軸裝訂好的墨彩,畫得……不敢恭維。
依稀可辨畫中有一個青衣女子和一個紫衣小童,旁邊還有一個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動物,按條紋來看,多半是隻大虎,整張畫筆力淺拙,簡直像兒童的塗鴉之作。
涼玉將還沾著露水的萬壽菊順手擺在案上,點上香,插在滿溢的香爐裡,上好的香飄出絲絲縷縷的煙絲,竟讓她有些微醺般舒服。她留戀地深嗅了一口氣,往二樓走去。
二樓有一張小桌,一張床榻,一張仕女圖屏風,竟然是個臨時的居所。她路過周遭陳設,才要往三樓走,忽然覺得心中憋悶不堪,仿佛有什麽要破土而出。
她焦躁地來回踱步,捂著心口,冷汗濕了衣襟,失魂落魄地爬上了三樓,在小小的頂層打轉。
空氣仿佛凝滯一般,她幾乎要忍受不了心中的慌亂,不受控制地扯開外裳,仍覺得難受,空氣沉重如鉛,她覺得呼吸困難。
三層什麽也沒有,唯余兩扇窗,她跌跌撞撞地走到窗邊,將窗戶用力向外推開,巨大的彎月忽然躍至她眼前,整個閣樓被清暉照亮。
閣樓第三層,有個名字,叫做望月台。
夜晚的涼風吹進來,她聽見遠處傳來渺渺的笙簫,低回婉轉,似有人低聲撫慰。
她被那聲音魘住了,僵在原地怔怔地聽,聽了半晌,嘴唇翕動:“鳳君……”
她將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用嘶啞的聲音喊道:“鳳君——”
夜色中傳來陣陣回聲。
這曲子她不曾聽過,但這簫的音色她卻認得,是鳳桐帶在身邊的那一隻玉屏簫。
作者有話要說:
涼玉:明明是鳳君自己答應帶我去煙花之地的,你生什麽氣哼!
鳳桐內心OS:……差點被睡的又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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