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門口有聖誕老人發送卡片,店內持續播放著改編為古典曲風的聖誕歌曲。聖誕節、年底再加上開業優惠等因素交互作用,店內擠得水洩不通。放眼望去,來客幾乎都是年輕女子,屜垣想,真像是成群昆蟲圍繞著花朵。
筱塚雪穗經營的「R&Y」大阪一店今天盛大開業。這裡和東京的店面不同,「R&Y」佔了整棟大樓,賣場裡不僅有服裝,還有飾品、包與鞋子的專賣樓層。笸垣不懂,但據說店內全是高檔名牌。社會上各處正飽受泡沫經濟破滅之苦,這裡卻採取反其道而行的營銷手法。
一樓通往二樓的扶梯旁有個喝咖啡的空間,顧客可在此休息片刻。一個小時前,屜垣便坐在靠邊的桌旁俯瞰一樓。天黑後客流絲毫未見減少。他也排了很久的隊才得以進入,現在入口依然大排長龍。生怕遭店員白眼,屜垣點了第二杯咖啡。
和他隔桌相對而坐的是一對年輕人。在旁人看來,應該是一對年輕夫妻和其中一位的父親。年輕男子小聲對他說:「還是沒有現身。」
「嗯。」屜垣微微點頭,眼睛仍望著樓下。
這對年輕人都是大阪警察本部的警官,男方還是搜查一科的。屜垣看看鐘,營業時間即將結束。「現在還不知道。」他喃喃自語。
他們在這裡等的自然是桐原亮司。一旦發現他,便要立刻捉拿。現階段尚無法逮捕,但必須先將他拘押。已從警察崗位退休的笸垣對他瞭解至深,來此協助辦案,這是搜查一科科長古賀安排的。
桐原涉嫌謀殺。
當屜垣在筱塚家看到仙人掌盆栽裡的玻璃碎片,一個念頭便從他腦海裡閃過,那便是松浦勇失蹤時的打扮。有好幾個人供稱「他經常戴著綠色鏡片的雷朋太陽鏡」。
屜垣托古賀調查玻璃碎片。他的直覺是正確的,那的確是雷朋的鏡片,而且上面殘留的一小塊指紋,也與從松浦房間採得的本人指紋極為近似,一致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
盆栽裡為何會有松浦的太陽鏡碎片?依照推測,應該是仙人掌原主人唐澤禮子將土放進花盆時,鏡片便已混在土中。那麼,那些土又來自何方?如果不是購買園藝專用土壤,採用自家庭院的土當是最合理的推測。
但要採掘唐澤家的庭院需要搜查證。光靠如此薄弱的證據,實在難以判斷應否作出如此大膽的決定。最後,搜查一科科長古賀毅然同意。目前唐澤家無人居住雖是一大因素,但屜垣解釋為古賀相信退休老警察的執著。
搜索於昨日進行。唐澤家庭院最靠牆處有裸露的土壤。搜查老手幾乎毫不猶豫地從彼處動手挖掘。
開挖約兩個小時後,發現了一具白骨。屍身上衣物全無,已死亡七八年。大阪府警已尋求科學搜查研究所協助確認死者身份。方法有好幾種,至少要證明是否為松浦勇應該不難。
屜垣確信死者便是松浦,因為他得知白骨的右手小指上戴著一隻白金戒指。松浦手上戴著那只戒指的模樣,回想起來如在昨日。
而且屍體右手上還握有另一項證據——化為白骨的手指上纏著幾根人類毛髮,推測應是打鬥之際,從對方頭上扯斷。
問題是能否判斷那是桐原亮司的頭髮。一般情況下,可依毛髮的顏色、光澤、軟硬、粗細、髓質指數、黑色素顆粒的分佈狀態、血型等要素辨識毛髮的所有人。但這次發現的毛髮掉落於多年前,能得出何種程度的判斷尚不得而知,但古賀對此早已作好準備。
「要是真的不行,就拜託科學警察研究所。」他這麼說。
古賀打算進行DNA鑒定。用DNA的排列異同進行身份辨識的方法,近一兩年已在幾起案件中應用。警察廳計劃在未來四年內將此系統導入全國各級警政部門,但目前仍由科學警察研究所獨家包辦。
屜垣不得不承認時代變了。當鋪命案已過去十九年,歲月讓一切都變了樣,連辦案手法也不例外。但關鍵在於找出桐原亮司。如果無法逮捕他,空有證據也毫無意義。
屜垣提議對筱塚雪穗展開監視,因為蝦虎魚就在槍蝦身邊。他至今仍如此堅信。
「雪穗精品店開業當天,桐原一定會現身。在大阪開店對他們兩人有特殊意義,再說,雪穗在東京也有店要照顧,不能常來大阪,他們一定不會錯過開業之日。」屜垣向古賀極力主張。
古賀認同了這位退休警察的意見。今天從開店起,便由好幾組調查人員輪番上陣,且不時更換地點,持續監視「R&Y」。屜垣一早便與調查人員同行,約一個小時前,他還待在對面的咖啡館。但桐原完全沒有現身的跡象,他便來到店裡。
「桐原現在還用秋吉雄一這個名字嗎?」年輕警察低聲問道。
「不知道,可能已經改了。」回話後,屜垣想著不相關的另一件事——秋吉雄一這個假名。他一直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終於在不久前弄清了原委。
這個名字是他從少年時代的菊池文彥口中聽說的。菊池文彥因強暴案遭到警方懷疑,是桐原亮司的證詞還他清白。但是,當初為什麼他會遭到懷疑呢?
因為有人向警方報告,現場遺落的鑰匙圈為菊池文彥所有。菊池說,那個「叛徒」就叫秋吉雄一。
桐原為什麼選這個名字作為假名?箇中原因恐怕只有問他本人才知道,但屜垣自有看法。
桐原多半自知自己的生存建立在背叛一切的基礎上,他才帶著幾分自虐的想法,自稱秋吉雄一。但事到如今,這些都不重要了。
桐原陷害菊池的理由,屜垣可說有全盤解開的把握。菊池手中的那張照片對桐原極為不利。據說照片裡拍到桐原彌生子與松浦勇幽會的情景。若菊池將照片拿給警方,會造成什麼影響?調查可能因此重新展開。桐原擔心失去命案當天的不在場證明,既然彌生子與松浦忙於私會,那麼桐原便是一人獨處。從客觀的角度考慮,警方不可能懷疑當時還是小學生的他,但他仍希望隱瞞此事。
昨晚和桐原彌生子碰面後,屜垣更加相信自己的推理。那天,桐原亮司獨自待在二樓,但他並非一直待在那裡。在那片住宅密集的區域,正如小偷能輕易由二樓入內行竊一般,要從二樓外出實在不難。亮司自屋頂攀緣而下,又循原路返回。
其間他做了什麼?
店內開始播放營業即將結束的廣播,人潮隨即改變了流向。
「看來是不行了。」男警察說,女警也帶著抑鬱的表情環顧四周。
警方擬定的步驟,是若未發現桐原亮司,今日便要偵訊筱塚雪穗。但笸垣反對這麼做,他不認為雪穗會透露任何有助於案情大白的信息。她必定會露出足以騙過任何人的驚訝表情,說:「我娘家院子裡發現白骨?實在令人難以置信。這怎麼回事?」她這麼搪塞,警方怎麼辦?七年前松浦遇害時正值新年,唐澤禮子應邀前往雪穗家,這一點已得到高宮誠的證明。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雪穗與桐原間有所關聯。
「屜垣先生,你看……」女警悄悄指了指。
往那個方向一看,屜垣不禁瞪大了眼睛。雪穗正緩步在店裡走動,她穿著一襲純白套裝,臉上露出堪稱完美的微笑。那已超越了美貌,是她身上的光芒,瞬間吸引了四周的客人和店員的目光。有人在經過後還回頭觀望,有人看著她竊竊私語,還有人憧憬地望著她。
「真是女王。」年輕警察低聲說。
然而,在屜垣眼裡,女王般的雪穗卻和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身影疊在一起:在那間老舊公寓遇到的她,那個對一切無所依恃、不肯打開心扉的女孩。
「如果能早點知道那件事……」昨晚他向彌生子說的那句話又在他腦中迴響。
彌生子是在五年前向他提起那件事的,當時她醉得相當厲害。正因如此,才會毫不隱瞞。
「現在我才敢說,我老公那方面根本就不行。其實,他本來不是那樣,是後來慢慢變了。他不碰女人,卻去碰那些……要怎麼說?走偏鋒。那叫戀童癖是不是?對小女孩有興趣。還去向有門路的人買了一大堆那類怪照片。那些照片?他一死,我馬上就處理掉了,這還用說嗎?」
她接下來的話更令屜垣驚愕。
「有一次,松浦跟我說過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說,老闆好像在買小女孩。我問他買小女孩是什麼意思,他告訴我,就是出錢叫年齡很小的小女孩跟他上床。我嚇了一跳,說竟然有那種店。松浦笑我,說老闆娘以前分明是那一行出身的,卻什麼都不知道,這年頭,父母都靠賣女兒來過日子了。」
聽到這些,屜垣腦海裡刮起了一陣風暴,一切思緒都混亂了。但在風暴過後,過去漆黑一片的東西,如今如撥雲見日般清晰可見。
彌生子還沒有說完:「不久,我老公開始做些莫名其妙的事。跑去問認識的律師,要領養別人的孩子當養女要辦哪些手續?當我拿這件事質問他,他就大發脾氣,說跟我無關。這樣還不夠,還說要跟我離婚。我想,那時他的腦袋大概就有問題了。」
屜垣認為,這是關鍵所在。
桐原洋介經常前往西本母女的公寓,目的並不在於西本文代,他看上的是西本雪穗。想必他曾多次買過她的身體,那老公寓裡的房間便是用來進行這種醜惡交易的地方。
這時,屜垣理所當然產生了一個疑問:嫖客是否只有桐原洋介一人?
死於車禍的寺崎忠夫又如何?專案組將他視為西本文代的情人,但沒人能夠斷定寺崎沒有與桐原洋介相同的癖好。
遺憾的是如今這些都無法證明了。即使當時尚另有嫖客,也已無從追查。
能夠確定的只有桐原洋介。
桐原洋介的一百萬元,果真是向西本文代提出的交易金額,但那筆錢不是要她當情婦,而是領養她女兒的代價。想必是在數度買春後,他希望將她女兒據為己有。
洋介離開後,文代獨自在公園蕩鞦韆。她心裡有什麼樣的思緒在搖擺呢?
洋介和文代談完後,便前往圖書館,迎接俘獲了自己的心的美少女。
接下來的經過,屜垣能夠在腦海裡清楚地復原:桐原洋介帶著女孩進入那棟大樓。女孩曾經抵抗嗎?屜垣推測可能沒有。洋介一定是這樣對她說的:我已經付了一百萬給你媽媽……
連要想像在那個塵埃遍佈的房間裡發生了什麼都令人厭惡。然而,如果有人看到那副光景又當如何?
屜垣不相信亮司當時是在通風管中玩耍,從自家二樓離開的他應是走向圖書館。他可能經常這樣和雪穗碰面,向她展示自己拿手的剪紙。唯有那家圖書館,才是他們兩顆幼小心靈的休憩之所。
但那天,亮司卻在圖書館旁看到了奇異的景象:父親和雪穗走在一起。他尾隨他們進了那棟大樓。他們在裡面做什麼?男孩感覺到一股無法形容的不安。要窺伺他們只有一個辦法,他不假思索地爬進通風管。於是,他可能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
那一瞬間,在男孩心中,父親只是一頭醜惡的野獸。他的肉體一定被悲傷與憎惡支配了。至今,屜垣仍記得桐原洋介所受的傷,那也是男孩心頭的傷。
殺了父親後,亮司讓雪穗先行逃走。在門後堆放磚塊,應該是小孩子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做法,希望借此多少延遲命案被發現的時間。隨後,他再度鑽進通風管。一想到他是抱著何種心情在通風管中爬行,屜垣心如刀割。
事後,他們兩人如何協調約定不得而知。屜垣推測,多半沒有協調約定這回事,他們只是想保護自己的靈魂。結果,雪穗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亮司則至今仍在黑暗的通風管中徘徊。
亮司殺松浦的直接動機,應該是因為松浦握有他的不在場證明的秘密。松浦或許是在機緣巧合下發現亮司可能犯下弒父之罪,他極可能向亮司暗示此事,要挾他參與那次仿冒遊戲軟件的行動。
但屜垣認為亮司殺松浦還有一個動機。因為沒人能夠斷定桐原洋介的戀童癖不是肇始於彌生子的紅杏出牆。在那個二樓的密室中,亮司必然被迫無數次見識母親與松浦間的醜態。都是那個男人害我的父母發了狂——他如此認定毫不為奇。
「屜垣先生,我們走吧。」
警察的招呼聲讓屜垣回過神來,四下一看,咖啡館裡已沒有其他客人了。沒有出現……
心裡感到一陣失落。笸垣覺得,如果今天沒有在這裡找到桐原,恐怕就再也抓不到他了,但總不能賴在這裡不走。走吧,他無奈地支撐起沉重的身軀。
走出咖啡館,三人一同搭上扶梯。客人三三兩兩離去。店員們似乎為開業第一天的優惠活動圓滿落幕而心滿意足。在店面發卡片的聖誕老人正搭乘上行的扶梯,他看來也帶著一身愉快的疲憊。
下了扶梯,屜垣掃視店內一周,不見雪穗的蹤影,此時她怕已開始計算今天的營業額了吧。
「辛苦了。」走出店門前,男警察悄聲說。
「哪裡。」屜垣說著,微微點頭。以後就只能交給他們了,交給年輕的一輩。
屜垣和其他客人一起離開商店。假扮情侶的警察迅速離開,走向在其他地點監視的同事。也許接下來他們便要去找雪穗問話。
屜垣拉攏外套,邁開腳步。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對母女,她們似乎也剛從「R&Y」出來。
「收到一個很棒的禮物,回去要給爸爸看哦。」母親對孩子說道。
「好。」點頭回答的是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她手裡拿著什麼東西,正輕飄飄地晃動。一瞬間,屜垣圓睜雙眼。
女孩拿著一張紅色的紙,剪成一隻漂亮的麋鹿輪廓。
「這個……這從哪裡來?」屜垣從身後抓住小女孩的手。
母親露出恐懼的神情,想保護自己的女兒。「有、有什麼事?」
小女孩似乎隨時會放聲大哭,路過的行人無不側目。
「啊!對不起。請問……這是哪裡來的?」屜垣指著小女孩手裡的剪紙。
「哪裡來的……送的。」
「哪裡送的?」
「店裡。」
「店裡誰送的?」
「聖誕老公公。」小女孩回答。
屜垣立刻轉身,不顧因寒氣而疼痛的膝蓋,全力狂奔。
店門已經開始關閉,警察們還在附近沒有離開。他們看到屜垣的模樣,都變了臉色。「怎麼?」其中一人問道。
「聖誕老人!」屜垣大喊,「就是他!」
警察們立刻醒悟,強行打開正要關上的玻璃門,闖入店內,無視阻止他們的店員,踩著停止運作的扶梯往上衝。
屜垣原本準備跟在他們身後衝進去,但腦子裡隨即冒出一個念頭。他拐進建築物旁的小巷。
真蠢!我真是太蠢了!我追蹤他多少年了?他不總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守護雪穗嗎?
繞到建築物後面,屜垣看到一道裝設了鐵質扶手的樓梯,上方有一扇門。他爬上樓梯,打開門。
眼前站著一個男子,一個身著黑衣的男子。對方似乎也因為突然有人出現而大吃一驚。
這真是一段奇異的時間,屜垣立刻明白眼前這人就是桐原亮司。但他紋絲不動,也沒出聲,大腦的一角在冷靜地判斷:這傢伙也在想我是誰。
然而,這段時間大概連一秒鐘都不到。那人一個轉身,朝反方向疾奔。
「站住!」屜垣緊迫不捨。
穿過走廊就是賣場。警察們的身影出現了,桐原在陳列著箱包的貨架間全力衝刺。「就是他!」屜垣大喊。
警察們一齊上前追趕。這裡是二樓,桐原正跑向業已停止的扶梯,屜垣相信他已無法脫身。
但桐原並沒有跑上扶梯,而是停下腳步,毫不遲疑地翻身跳往一樓。
耳邊傳來店員的尖叫,巨大的聲響接踵而至,好像撞壞了什麼東西。警察們沿扶梯飛奔而下。
屜垣也到達扶梯。心臟快吃不消了,他按著疼痛的胸口,緩緩下樓。
巨大的聖誕樹已倒下,旁邊就是桐原亮司。他整個人呈大字形,一動不動。
有一名警察靠近,想拉他起來,但隨即停止動作,回頭望向屜垣。
「怎麼了?」屜垣問。對方沒有回答。屜垣走近,想讓桐原的臉部朝上。這時,尖叫聲再度響起。
有東西紮在桐原胸口,由於鮮血湧出難以辨識,但屜垣一看便知。那是桐原視若珍寶的剪刀,那把改變他人生的剪刀!
「快送醫院!」有人喊道,奔跑的腳步聲再度傳來。屜垣明白這些都是徒勞,他早已看慣屍體了。
忽覺周圍有人,屜垣抬起頭來。雪穗就站在身邊,如雪般白皙的臉龐正俯向桐原。
「這人……是誰?」屜垣看著她的眼睛。
雪穗像人偶般面無表情。她冰冷地回答:「我不知道。僱用臨時工都由店長全權負責。」
話音未落,一個年輕女子便從旁出現。她臉色鐵青,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是店長濱本。」
警察們開始採取行動。有人採取保護現場的措施,有人準備對店長展開偵訊,還有人搭著屜垣的肩,請他離開屍體。
屜垣腳步蹣跚地走出警察的圈子。只見雪穗正沿扶梯上樓,背影猶如白色的幽靈。
她一次都沒有回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