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調查工作的進行,桐原洋介遇害當天的行蹤逐漸明朗。
星期五下午兩點半左右離開自宅後,他先到三協銀行佈施分行提出一百萬元現金,到附近的嵯峨野屋吃了鯡魚蕎麥面,四點多離開。
問題是在那之後。店員的證詞指出,桐原洋介似乎朝車站的反方向走。如果這是事實,那麼桐原極可能沒有搭電車,他之所以走到佈施車站,完全是為了提取現金。
專案組成員以佈施車站周圍與陳屍現場一帶為中心持續調查。結果,在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桐原洋介的蹤跡。
有個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曾到過位於佈施車站前面的商店街一家叫「和音」的連鎖蛋糕店。他問店員「有沒有上面有很多水果的布丁」。他指的應該是什錦水果布丁,那正是和音的招牌商品。
但很不巧,當時什錦水果布丁賣完了。他便問店員在哪裡可以買到同樣的東西。年輕的女店員告訴他,大道上也有一家和音,建議他到那裡試試,還拿出地圖,指出地點。那時,他確認了那家店的位置,說了這樣的話:「鬧了半天,原來這裡也有一家!離我要去的地方很近嘛,早點問清楚就好了。」
女店員指引的店位於大江西六丁目。調查人員火速前往該店,證實星期五傍晚果然有個貌似桐原洋介的男子光顧過。他買了四份什錦水果布丁,但此後去了哪裡就不得而知。
他不可能為了要與男性碰面而買四份布丁,調查人員一致認為,桐原要見的一定是女性。
警方不久便排查出一個名叫西本文代的女子,她的名字登記在桐原當鋪的名冊上,住在大江西七丁目。
屜垣與古賀遂前去拜訪。
由鐵板與現成木板隨意拼湊、雜亂無章的密集建築中,有一幢叫「吉田公寓」的住宅。像被煙熏過的灰色外牆沾滿了深黑色的污漬,水泥塗抹的痕跡蜿蜓如蛇行般佈於牆面,想必是嚴重龜裂的地方。
西本文代住在一0三室。由於緊鄰隔壁建築,一樓幾乎無采光可言。昏暗潮濕的通道上停放著生銹的自行車。
屜垣繞過每道門前放置的洗衣機尋找著。從前面數來第三道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用記號筆寫著「西本」。屜垣敲敲門。
門後傳來「來了」的聲音,像是女孩。但門並沒有打開,而是出聲問道:「請問哪位?」
看樣子,是小孩在看家。
「你媽媽在不在?」屜垣隔著門問。
裡面的人沒有回答,而是再度問道:「請問是哪位?」
屜垣看著古賀苦笑。大概是被大人叮囑,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絕對不能開門。當然,這並非壞事。屜垣提高聲音,讓門後的女孩聽得到,但不致傳到鄰居家裡。「我們是警察,有點事想問問你媽媽。」
女孩沉默了,屜垣將之解釋為不知所措。依聲音推測,她不是小學生就是中學生。這個年齡的孩子聽到警察自然會緊張。
開鎖的聲音響起,門開了,但鏈條仍掛著。在十厘米左右的門縫中露出一張有著大眼睛的女孩的臉,雪白臉頰上的肌膚如瓷器般細緻。
「我媽媽還沒回來。」女孩的口氣十分堅定。
「去買東西了?」
「不是,去工作了。」
「她平常什麼時候回來?」屜垣看看手錶,剛過五點。
「應該快了。」
「哦,那我們在這裡等一下。」
聽屜垣這麼說,她輕輕點頭,關上了門。屜垣伸手從外套內側的口袋取出香煙,低聲向古賀說:「很懂事的孩子。」
「是啊,」古賀回答,「而且……」
年輕刑警話說到一半,門又打開了。這次鏈條解開了。
「可以讓我看看那個嗎?」女孩問。
「什麼?」
「證件。」
「哦。」屜垣瞭解她的目的後,不由得露出微笑。「好的,請看。」他拿出證件,翻到貼有照片的身份證明那一頁。
她對照過照片與屜垣的面孔後,說聲「請進」,把門開得更大一些。
屜垣有點驚訝。「不了,叔叔在這裡等就可以。」
她卻搖搖頭。「在外面等,附近的人反而會覺得奇怪。」
屜垣和古賀又對看一眼,很想苦笑,但忍住了。
屜垣說聲「打擾」,走進屋裡。正如從外觀便可想見的,裡面的隔間要讓一家人住是太狹窄了。一進門是五疊左右的木質地板,有個小流理台。裡面是和室,頂多有六疊。
木頭地板上擺了一組粗糙的餐桌和椅子。在女孩的招呼下,兩人在椅子上坐下。椅子只有兩把,女孩似乎是和母親兩個人生活。餐桌上鋪著粉紅色與白色相間的塑料格紋桌布,邊緣有香煙燒焦的痕跡。
女孩在和室背靠著壁櫥坐下,開始看書。書的封底貼著標籤,看來是在圖書館借的。
「你在看什麼?」古賀向她搭話。
女孩默默地出示書的封面,古賀把臉湊過去看。「哦……」發出了佩服的聲音,「看這麼難的書啊。」
「什麼書?」屜垣問古賀。
「《飄》。」
「咦?」這下換屜垣驚訝了,「我看過電影。」
「我也看過,真是部好電影。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看原著。」
「我最近都沒看書。」
「我也是。自從《小拳王》完結篇之後,我連漫畫都很少看了。」
「是嗎?終於連《小拳王》都結束了。」
「今年五月結束了。《巨人之星》和《小拳王》之後,就沒東西可看了。」
「那不是很好嗎?好好一個大人看漫畫,實在不太像話。」
「這倒也是。」
屜垣他們對話的時候,女孩頭也不抬地繼續看書,可能認為那是愚蠢的大人在講廢話消磨時間。或許古賀也感覺到這一點,便沒再開口。他雙手好像閒得發慌,以指尖敲餐桌,發出篤篤的聲響。女孩抬起頭來,一臉不悅,他不得不停止手指的動作。
屜垣若無其事地環顧室內。只有最基本的傢俱和生活必需品,完全沒有一樣算得上奢侈品的東西。既沒有書桌,也沒有書架。窗邊雖然擺了一台電視,但型號非常老舊,必須裝設室內天線。他想像得到,電視大概是黑白的,打開之後,得等上好一陣子才有畫面出現,而且,出現的影像多半會有好幾條礙眼的橫線。
不僅是東西少,這裡明明是女性的住處,卻沒有絲毫明亮精美的氣氛。整個房間之所以令人感到昏暗,顯然不光是因為天花板上的螢光燈舊了。
兩個疊在一起的紙箱就擺在屜垣身邊,他挑開紙箱蓋,往裡頭看了一下。裡面塞滿了橡膠青蛙玩具,壓下去就會跳的那種,常在廟會時的夜市售賣。看來是西本文代的家庭代工。
「妹妹,你叫什麼名字?」屜垣問女孩。他一般會叫小妹妹,但覺得對她不適用。
她的眼睛還是沒有離開書本,答道:「西本雪穗。」
「雪穗。嗯,怎麼寫呢?」
「下雪的雪,稻穗的穗。」
「哦,雪穗,真是個好名字,是不是?」他徵求古賀的同意。
古賀點頭稱是,女孩沒有反應。
「雪穗,你知道有一家叫『桐原當鋪』的店嗎?」屜垣問。
雪穗沒有立刻回答,她舔舔嘴唇,輕輕點頭。「我媽媽有時候會去。」
「嗯,好像是。你見過那家店的老闆嗎?」
「見過。」
「他來過你家嗎?」
聽到這個問題,雪穗偏著頭回答:「好像來過。」
「你在家的時候,有沒有來過?」
「可能有吧。不過,我不記得了。」
「他來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
在這裡逼問這個女孩可能並非上策。屜垣覺得,以後還會有不少問她話的機會。他再度環顧室內,並沒有什麼特定目的。但是,當他看到冰箱旁的垃圾筒時,不禁睜大了眼睛。已堆滿的垃圾最上方,是印著「和音」商標的包裝紙。
屜垣轉眼看雪穗,和她的眼神撞個正著。她立刻轉移視線,又回到看書的姿勢。
屜垣的直覺告訴他,她也在看同樣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女孩突然抬起頭,合上書,望向玄關。
屜垣豎起耳朵,聽見有人拖著涼鞋走路的腳步聲。古賀似乎也注意到了,微微張開嘴巴。腳步聲越來越近,在房門前停了下來。門口傳來一陣金屬撞擊聲,好像是在拿鑰匙。雪穗走到門邊說:「門沒鎖。」
「怎麼不鎖呢?太危險了。」話聲響起的同時,門打開了。一個穿著淺藍色襯衫的女子走進來,大約三十五歲,頭髮紮在腦後。西本文代立刻注意到屜垣他們。她一臉驚慌,看看女兒,又看看兩名陌生男子。
「他們是警察。」女孩說。
「警察……」文代臉上露出怯色。
「我是大阪府警,敝姓屜垣。這位是古賀。」屜垣站起來打招呼,古賀也起身相迎。
文代顯然相當忐忑,臉色發青,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拿著紙袋愣在那裡,門也忘了關。
「我們在調查一件案子,有些事想請教西本太太,便前來打擾。很抱歉,在你外出時進了屋。」
「調查案子……」
「好像是當鋪那位叔叔的事。」雪穗在旁邊說。
一瞬間,文代似乎倒抽了一口氣。根據她倆的神情,屜垣確信她們已經知道桐原洋介的死訊,並且私下討論過。
古賀站起來。說:「請坐。」文代惶恐不安的臉色完全沒有稍減,就這麼坐在屜垣對面。
一個五官端正的女人,這是屜垣的第一印象。眼角已微現皺紋,但若好好打扮,一定會被歸為美女,而且屬於那種冰山美人。雪穗顯然長得像媽媽。
中年男子應該有不少會為她傾倒,屜垣想。桐原洋介五十二歲,就算動動心也不足為奇。
「不好意思,請問您先生……」
「七年前過世了。在工地工作的時候發生意外……」
「哦,那真是令人同情。現在您在哪裡高就?」
「我在今裡一家烏龍麵店工作。」
她說店名叫「菊屋」,工作時間從星期一到星期六,早上十一點到下午四點。
「那家店的烏龍面好吃嗎?」可能是為了緩和對方的情緒,古賀笑著問。文代卻只是帶著僵硬的表情歪了歪頭,說了聲「不知道」。
「呃,桐原洋介先生不幸遇害的事,你知道吧?」屜垣切入主題。
「知道,」她小聲回答,「非常令人意外。」
雪穗繞過母親身後,走進六疊大的房間,然後和剛才一樣,靠著壁櫥坐下。屜垣觀察她的動作後,目光再度回到文代身上。
「桐原先生很有可能是被什麼事情牽連了,我們正在調查上星期五白天,他離開自宅後的動向,結果查到他好像往府上來了,所以來確認一下。」
「沒有,那個,我這邊……」
「當鋪的叔叔來過吧,」雪穗打斷文代支支吾吾的話語,插嘴說,「帶和音布丁來的,就是那個叔叔,不是嗎?」
屜垣非常清楚文代有多狼狽。她的嘴唇微微顫動後,總算發出了聲音。「啊,是的。星期五桐原先生曾經來過。」
「大概幾點?」
「我記得好像是……」文代看向屜垣的右方,那裡有一台雙門冰箱,上面放著一個小時鐘。「我想……是快五點的時候。因為我剛到家,他就來了。」
「桐原先生是為了什麼事來找你?」
「我想他沒什麼事。他說因為來到附近順便過來什麼的。桐原先生很清楚我們母女倆在經濟上有困難,有時候會過來,很多事我也會向他請教。」
「他到附近?這就奇怪了。」屜垣指著垃圾筒裡的和音蛋糕店包裝紙,「這是桐原先生帶來的吧?桐原先生本來打算在佈施車站前的商店街買。也就是說,他在佈施車站附近的時候,已經準備來這裡了。這裡離佈施有一段距離,照理說,他應該是一開始就打算到府上拜訪,這樣推論比較合理。」
「話是這麼說,可是桐原先生都那樣講了,我也沒辦法,他說他來到附近,順便過來……」文代低著頭說。
「我明白。那我們就當作是這樣吧,桐原先生在這裡待到幾點?」
「六點……我想是快六點的時候回去的。」
「快六點的時候,你確定?」
「應該沒錯。」
「這麼說,桐原先生在這裡待了大約一個小時。你們談了些什麼?」
「談了什麼啊……就是閒話家常。」
「閒話家常也有很多種,像是天氣啦,錢啦。」
「哦,那個,他提到戰爭……」
「戰爭?太平洋戰爭?」
桐原洋介曾在二戰時入伍。屜垣以為他是談這件事,文代卻搖搖頭。
「是國外的戰爭。桐原先生說,這次石油一定會再漲。」
「哦,中東戰爭。」看來是指這個月初開打的第四次中東戰爭。
「他說,這下日本的經濟又要不穩了。不單這樣,石油相關產品也會漲價,最後可能會稀缺。以後的世界,就比誰更有錢有勢。」
「哦。」
看著低頭垂目的文代,屜垣想,這一番話可能是真的。問題是桐原為什麼要特地對她說這些?屜垣想像,桐原或許在暗示:我有錢有勢,為了自己著想,你最好還是跟著我。根據桐原當鋪的記錄,西本文代從來沒有將典當的東西贖回過。桐原極有可能是看準了她的貧苦。
屜垣瞄了雪穗一眼。「那時令愛在哪裡?」
「哦,她在圖書館……對吧?」她向雪穗確認。
雪穗嗯了一聲。
「哦,那本書就是那時借回來的啊。你常去圖書館?」他直接問雪穗。
「一星期一兩次。」她回答。
「放學後?」
「是的。」
「去的日子固定嗎?比如週一、週五或是週二、週五之類。」
「不。」
「這樣媽媽不會擔心嗎?女兒沒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圖書館了。」
「啊,可是,她六點多一定會回家。」文代說。
「星期五也是那時候回來的?」他再度問雪穗。
女孩沒說話,點了點頭。
「桐原先生走後,你一直待在家裡?」
「沒有,那個,我出去買東西了。去『丸金屋』。」
丸金屋超市距離這裡只有幾分鐘路程。
「你在超市遇到熟人了嗎?」
文代略一思索後回答:「遇到了木下太太,雪穗同班同學的媽媽。」
「你有她的聯繫方式嗎?」
「應該有。」文代拿起電話旁的通訊簿,在餐桌上翻開,指著寫了「木下」的地方,「就是這個。」
看著古賀抄下電話號碼,屜垣繼續問道:「你去買東西的時候,女兒回來了嗎?」
「沒有,那時候她還沒有回來。」
「你買完東西回來時幾點了?」
「大概剛過七點半吧。」
「那時你女兒呢?」
「嗯,已經回來了。」
「此後就沒有再外出?」
「是的。」文代點頭。
屜垣看看古賀,以眼神詢問:是否先到此為止?古賀輕輕點頭。
「不好意思,打擾了這麼久。以後可能還會有問題要請教,到時還請多多幫忙。」屜垣站起來。
文代送兩位刑警來到門外。趁雪穗不在,屜垣又問了一個問題:「西本太太,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冒昧,不過,可以請你別太介意嗎?」
「什麼問題?」文代臉上立刻浮現不安。
「桐原先生是否曾經請你吃飯,或者約你出去見面?」
屜垣的話讓文代睜大了眼睛,她用力搖頭:「從來沒有。」
「嗯。我是在想,桐原先生為什麼對你們這麼好?」
「我想他是同情我們。請問警察先生,桐原先生遇害的事,警方是不是懷疑我?」
「沒有沒有,沒這回事。我只是確認一下。」屜垣致意之後,舉步離去。轉了彎,看不到公寓時,他對古賀說:「很可疑。」
年輕刑警也表示同意,說:「的確。」
「我問文代桐原星期五是不是來過,一開始她好像要回答沒來。但因為雪穗在旁邊提醒她布丁的事,她只好說實話。雪穗也一樣,本來也是想隱瞞桐原來過的事,不過,因為我注意到布丁的包裝紙,她才判斷說謊反而會出問題。」
「是啊,那女孩看來很機靈。」
「文代從烏龍麵店下班回家,大概都是五點左右,那時桐原來了。而雪穗恰巧去了圖書館,在桐原走後才回家。我總覺得時間太過湊巧。」
「文代會不會是桐原的情婦?媽媽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女兒就在外面耗時間。」
「也許。不過,如果是情婦,多少可以拿到一點錢,那就沒有做家庭代工的必要了。」
「也許桐原正在追求她?」
「有可能。」
兩人趕回設在西佈施分局的專案組。
「可能是一時衝動下的手。」向中塚報告完後,屜垣說,「桐原可能把剛從銀行領出來的一百萬元給文代看。」
「因此,為了那筆錢殺了他,是嗎?但要是在家裡動手,她沒法把屍體運到大樓。」中塚說。
「所以她可能找了個借口,跟他約在那棟大樓。他們應該不會一起走過去。」
「驗屍結果顯示,即使是女人,也有可能造成屍體上的傷口。」
「如果是文代,桐原便不會有戒心。」
「先確認文代的不在場證明再說吧。」中塚謹慎地說。
當時,屜垣心中對文代的印象極接近黑色地帶,她那種畏畏縮縮的態度也令人生疑。桐原洋介的推定死亡時間為上星期五下午五點到八點,文代那時是有機會的。
然而,調查的結果卻為專案組帶來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西本文代擁有幾近完美的不在場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