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誠在晚上八點剛過回到位於成城的公寓,由於調查專家系統一事,不得不加班。但是打開自家大門時,他卻後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久一點,因為家中仍一片黑暗。
玄關、走廊、客廳,他一一打開燈。雖然已入四月,但即使穿了拖鞋,一股寒氣仍從一整天都沒有暖氣的地板透上來。
誠脫掉上衣,坐在沙發上,鬆開領帶,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幾秒鐘後,三十二英吋的大畫面中出現了撞毀的火車車廂。這畫面他已看過多次,是上個月發生於中國上海近郊的火車相撞事故,電視節目正播出車禍的後續報道。私立高知學藝高中修業旅行團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師生搭上了這列出事的火車,一名領隊老師與二十六名學生喪生。
日本與中國就遇難者賠償問題持續進行談判,但遲遲無法達成一致,播報員說著類似的話。
誠想看棒球賽轉播,切換頻道,隨即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關掉電視,他立刻感到屋裡比打開電視前更冷清了。看看牆上的時鐘,那是他們收到的結婚賀禮,點綴著鮮花圖案的底盤上,指針指向八點二十分。
誠站起來,一邊解開襯衫的紐扣,一邊探頭看廚房。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水槽裡沒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極為方便的各式烹飪用具有如全新般閃閃發光。
但是,這時候他想知道的,並不是廚房的清潔是否徹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門前便已作好晚餐的準備,還是想回家後再行處理。照廚房的樣子看來,屬於後者。
他又看了一下時鐘,長針移動了兩小格。
他從客廳的櫃子抽屜中拿出圓珠筆,在牆上月曆當天這一格畫上大大的×,這是他先到家的記號。他從本月開始記錄,但並未告訴妻子記號的意義。他打定主意找機會告訴她,儘管自知這種行為並不光明正大,但他認為,有必要以某種形式客觀地記錄目前的狀況。
本月才過了一半,×記號便已超過十個。
果然不該答應讓她去工作,這不知道是誠第幾次後悔了。同時,他又對自己懷有這種想法感到自我厭惡,認為自己是個氣量狹小的男人。
和雪穗結婚已經兩年半了。
正如他所料,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麼都乾淨利落,結果無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廚藝令他感動不已,無論是法國菜、意大利菜還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專業廚師。
「我很不想承認,可你的確是本世紀最幸運的男人。娶到那麼漂亮的老婆就該偷笑了,她竟然還燒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實在很難不嫌棄自己。」說這番話的是婚後在家裡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頗有同感,講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話。
當然,誠也誇獎了她的手藝。新婚時,他幾乎每天都讚美她。
「媽媽以前經常帶我去別人口中的一流餐廳,她說,年輕時沒有嘗過美味,就不能培養真正的味覺。還說,有些人到一些價格昂貴卻一點都不好吃的店還沾沾自喜,就是小時候沒有吃過美味的證明。因為媽媽有這種想法,我對自己的舌頭還算自信。不過,能讓你吃得開心,我真的好高興。」對於誠的讚美,雪穗開心地回答。略帶嬌羞的模樣讓他生起一股想永遠緊抱住她的衝動。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餚的生活,才兩個月便宣告結束。原因是她的這一句話:「親愛的,我可以買股票嗎?」
「啊?」
那時,誠無法意會「股票」這兩個字,是因為這與雪穗的日常生活距離太遙遠了。
當他明白後,疑惑甚於驚訝:「你懂股票?」
「懂,我研究過了。」
「研究?」
雪穗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都是買賣股票的入門書或相關書籍。誠平常不太看書,完全沒注意到客廳的仿古書架上擺著這些書。「你怎麼會想到要買股票?」誠改變問題的方向。
「因為光是在家裡做家事,有很多空閒時間呀。而且,現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後還會更好,比放在銀行裡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會賠啊。」
「沒辦法,這是一種賭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這句「這是一種賭注嘛」,讓誠第一次對雪穗產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覺。
她接下來的話更加強了這種感覺。「你放心,我有信心,絕對不會賠。再說,我只用我的錢。」
「你的錢?」
「我自己也有點積蓄。」
「有歸有……」
「我的錢」這種想法讓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還用得著分誰的錢嗎?
「還是不行?」雪穗抬眼望著丈夫,看誠沒有說話,便輕輕歎了口氣,「也是,畢竟不行。我連家庭主婦都還不夠格,沒資格分心管別的事。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她開始垂頭喪氣地收拾那幾本書。
看著雪穗苗條的背影,誠不由得認為自己真是心胸狹窄,她至今從未提過任何無理要求。「我有條件,」他朝著雪穗的背影說,「不許太過投入,絕對不能借錢。這些你都能答應嗎?」
雪穗回過頭來,眼睛裡閃耀著光彩。「可以嗎?」
「我說的條件你都能做到?」
「一定做到,謝謝!」雪穗抱住他的脖子。
然而,誠雙手環著她的纖腰,心裡卻生出不好的預感。
就結果而言,雪穗確實遵守了他開出來的條件。她通過股票順利地增加資產。她最初投入多少資金、進行何種程度的買賣,誠一無所知。但聽她與證券公司的電話對答,她動用的金額已超過一千萬。
她的生活從此改以股票為中心。由於必須隨時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證券公司報到兩次。因擔心漏接股票經紀人的來電,她極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時出門,也每隔一小時便打電話。報紙最少看六份,其中兩份是經濟報與工業報。
「你最好節制一點!」一天,雪穗掛掉證券公司打來的電話後,誠忍無可忍。電話從早上就響個不停,誠平常在公司,並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創立紀念日,他放假在家。「難得的休假都毀了。為了買賣股票,夫妻倆連出個門都不行!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沒辦法好好過,乾脆別再玩了!」
誠對雪穗粗聲粗氣,連戀愛期間算在內,這還是第一次。那時,他們結婚八個月。
不知是因吃驚還是受到驚嚇,雪穗茫然佇立。看到她慘白的臉蛋,誠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還沒等他開口道歉,她便低聲說:「對不起。我一點都沒有忽視你的意思,請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為股票有一點成績,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對不起,我沒有盡好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說完,雪穗拿起電話,打到方纔的證券公司,當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脫手。
掛掉電話,她轉身面對誠:「只有信託基金沒辦法立刻解約。這樣,能不能原諒我……」
「你真不後悔?」
「不會,這樣才能斷得一千二淨。一想到給你帶來那麼多不愉快,我就覺得好難過……」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著頭,雙肩微微顫抖,眼淚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別再提這件事了。」誠把手放到她肩上。
從第二天起,與股票有關的資料完全從家裡消失,雪穗也絕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顯然失去了活力,又閒得發慌。不出門就懶得化妝,連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變成醜八怪了。」有時候她會看著鏡子,無力地笑著說。誠建議她去學點東西,但她似乎提不起興趣。誠猜想,可能是因為從小就學習茶道、插花和英語會話,造成這種反彈。他也知道,生個孩子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因為養兒育女一定會佔據雪穗所有的空閒時間。可是他們沒有小孩。兩人只在新婚後半年內採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無懷孕跡象。
誠的母親賴子也認為養兒育女要趁早,對兒媳完全沒有懷孕跡象感到不滿。一有機會她就會對誠暗示,既然沒有避孕卻生不出小孩,最好去醫院檢查一番。
其實他也想去醫院檢查,事實上他曾向雪穗提議過。但是,她少見地堅決反對。問及原因,她紅著眼眶說:「因為可能是那時候的手術讓我不能懷了,如果是那樣,我一定會傷心得活不下去。」手術指先前的墮胎。
「所以徹底檢查不好嗎?也許治療後就會好了。」
即使誠這麼說,她仍然搖頭。「不孕是很難治療的,我才不想去檢查不能懷孕的原因。況且,沒有小孩不也很好嗎?還是你不想跟一個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什麼話!有沒有小孩都沒關係。好吧,我不再提這件事了。」
誠知道,責備一個無法懷孕的女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事實上,從他們這番對話後,他幾乎再沒提過孩子的事,對母親也用謊言搪塞,說他們到醫院接受了檢查,雙方都沒有問題。
只是,有時雪穗會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為什麼不能懷孕呢?」緊接著,她必定又說:「那時候是不是不該打掉呢……」
誠只能默默聆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