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看似從某才藝教室下課的女人佔據了兩張桌子。今枝很想換地方,但他約的人應該已經離開了辦公室,他只好選擇距離她們最遠的桌子。她們平均年齡四十歲左右,桌上除了飲料杯,還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的盤子。時間是下午一點半,本來看準了這個時段午休剛結束,咖啡館應該很空,沒想到卻大為失算。才藝教室課程結束後,來這裡邊吃午飯邊話家常,肯定是她們最大的樂趣。
今枝喝了兩口咖啡,益田均便走進店裡。他看起來比以前共事時略瘦一些,穿著短袖襯衫,打了深藍色的領帶,手上拿著一個牛皮紙袋。
他很快就看到今枝,向他走近。「好久不見。」說著,他在對面坐下,卻對前來的女服務生說,「不用了,我馬上就走。」
「看來還是那麼忙啊。」今枝說。
「是啊。」益田冷冷地說,心情顯然不太好。他把牛皮紙袋放在桌上。「這樣就行了吧?」
今枝拿起紙袋查看,裡面是二十多張A4打印紙。他翻了一下,用力點頭。東西他曾經看過,有些文件複印件還是他親筆寫的。「行了。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我先把話說清楚,以後可別再要我幫你做這種事。把公司的資料給外人看意味著什麼,你幹了那麼多年偵探,不可能不知道。」
「抱歉,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益田站起來,但沒有立刻走向出口,而是低頭看著今枝問:「你現在才想要這些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找到懸案的新線索了?」
「沒有,只是有點事想確認。」
「哦,隨便吧。」益田邁開腳步。他不可能就此相信今枝的話,但似乎不想插手管工作以外的事情。
看著益田離開咖啡館,今枝再次翻閱文件,三年前的那些日子立刻在腦海復甦。那時接受自稱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相關人士委託進行調查,此刻手上的文件便是當時調查報告的複印件。
當時調查受挫的最大原因,在於他們始終無法查出Memorix公司秋吉雄一這號人物的真實身份。無論是真名、經歷,還是來路,他們都一無所知。然而,幾天前,今枝卻從出乎意料之處得知秋吉的真實身份。屜垣出示的那張照片裡的男子,桐原亮司,便是他曾經監視很久的秋吉雄一。絕對沒錯。不僅曾經營個人電腦專賣店的經歷吻合,連桐原自大阪銷聲匿跡,也與秋吉進入Memorix的時間吻合。
一開始,今枝以為這純屬巧合。他認為若長期從事這份工作,過去追查某人的真實身份未果,數年後在另一件全然不同的調查中意外查明,這種狀況也許的確有可能發生。然而,當他在腦中進行整理時,卻發現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覺。他越想越認為這並非巧合,東西電裝委託的調查與這次的調查,追根究底其實是相通的。
他之所以會受筱塚之托對唐澤雪穗進行調查,是因為他在高爾夫球練習場上遇見了高宮誠。那麼,他為何會到那家高爾夫球練習場去?那是因為三年前,他跟蹤秋吉時曾經去過,他也是在那時知道高宮此人。高宮同秋吉跟蹤的那位叫三澤千都留的女子相當親密。而高宮誠當時的妻子,正是唐澤雪穗。
刑警笸垣把桐原亮司形容為與唐澤雪穗互利共生的對象。那位老刑警會這麼說,一定有所根據。今枝假設桐原與唐澤雪穗實際上關係密切,回頭重新審視三年前的調查,那麼會得到什麼結論?
非常簡單,答案立刻顯現。雪穗的丈夫任職於東西電裝專利部,掌管公司技術信息,他能接觸最高機密,公司自然會給他利用電腦查詢機密數據的用戶名與密碼。只是這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想必高宮也遵守了這條規定。但是,對妻子又如何呢?他的妻子是否得知了他的用戶名和密碼?
三年前,今枝亟欲找出秋吉雄一與高宮誠間的關聯,卻一無所獲。也難怪他們找不到,因為他們的目標本該是高宮雪穗。
由此,今枝又產生另一個疑問,那便是三澤千都留與高宮誠的關係。秋吉,也就是桐原,究竟為什麼要監視千都留?
受雪穗之托調查她丈夫的外遇,這樣推理不算離譜。然而,這個想法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她為何要委託桐原?若要調查外遇,只要請個偵探就行了。而且,如果是調查高宮誠的外遇,應該監視高宮,但桐原監視的卻是三澤千都留,這是因為他們已經確定她就是高宮的外遇對象了?既然如此,幹嗎還要繼續調查?
今枝一邊思考,一邊看著益田給他的複印件。猛然,他注意到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桐原首次跟蹤三澤千都留來到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是三年前的四月初。當時高宮誠並未出現在高爾夫球練習場。兩週後,桐原再度前往球場。這時,高宮誠才第一次出現在今枝眼中,高宮誠與三澤千都留親密地交談。
之後,桐原便再也不曾前往球場,但今枝卻繼續觀察三澤千都留與高宮誠。只要追溯當時的記錄,便能明顯看出他們關係日漸親密。到調查中止的八月上旬,他們已完全墜入愛河。但令人不解的便是此處。
明知他們的關係越來越深入,雪穗卻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她對此不可能一無所知,她早應已從桐原處得知事情原委。
今枝把杯子端到嘴邊,咖啡已經涼了。他想起不久前也喝過這種冷掉的咖啡,就是在銀座的咖啡館與筱塚碰面時。一瞬間,一個念頭突然浮現在腦中。那是一個角度全然不同的設想——如果是雪穗想和高宮分手呢?
這並非不可能。借用川島江利子的話,從一開始,高宮應該就不是雪穗最中意的人。想與之分手的丈夫正好愛上其他女人。既然如此,就等這段關係發展成外遇吧。雪穗會不會是這麼想的?
不,今枝在心裡搖頭,那女人不是那種聽天由命的人。
難道三澤千都留與高宮相遇及其後的進展,都在雪穗的計劃中?
不可能。但今枝立刻覺得,可能。唐澤雪穗這個女人有一種特質,讓人無法以一句「不可能」便予以否定。
然而,這就形成一個疑問:人心能夠如此輕易地操控嗎?若是曾經心儀過的對象,自然另當別論。可是三澤千都留即使是世界第一美女,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會愛上她。
今枝一走出咖啡館,便尋找公共電話亭。他邊看記事本邊按號碼,電話打到東西電裝東京總公司,找高宮誠。等候片刻後,聽筒裡傳來高宮的聲音:「喂,我是高宮。」
「喂,我是今枝。不好意思,打擾你工作。」
「哦。」對方傳來略帶困惑的聲音,可能是因為一般人都不太希望偵探打電話到工作地點。
「前幾天真不好意思,你那麼忙還去打擾。」他先針對先前詢問唐澤雪穗買股票一事道歉,「其實,我還想向你請教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能面談。」他實在不好意思在電話裡說,想詢問你與現任妻子認識的經過。「今晚或明晚,不知你有沒有空?」
「明天沒問題。」
「那明天我再打給你,好嗎?」
「好。啊,對了,今枝先生,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一聲。」
「什麼事?」
「其實,」他把音量放低,「幾天前,有個警察來找我,是一位年紀相當大的大阪刑警。」
「然後呢?」
「他問我,最近有沒有人向我問起前妻的事情,我就把你的名字告訴他了。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啊,原來是這樣……」
「給你造成麻煩了?」
「沒有,這個嘛,沒關係。請問,你也把我的職業告訴他了嗎?」
「是啊。」高宮回答。
「我知道了。好,我心裡有數。不耽誤你的時間了。」說完,今枝掛了電話。
原來還有這條線,今枝納悶自己怎麼沒想到。原來笸垣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我。但是,那個竊聽器究竟是誰裝的呢?
今枝很晚才回公寓。他為另一件工作四處奔波後,還光顧了菅原繪裡工作的那家居酒屋,他很久沒去了。
「後來我只要在家裡,就一定上鏈條。」繪裡還說就她的感覺,沒人再次潛入她的住處。
公寓前停著一輛陌生的白色廂型車。今枝繞過那輛車,進入公寓,爬上樓梯。身體很重,連抬腳都覺得困難。來到房間前,掏口袋想開鎖時,他看到走廊上有小推車和折起來的紙箱靠牆而立。紙箱很大,大概連洗衣機都放得下。他想,誰放的啊?但並沒有放在心上。這棟公寓的居民沒什麼公德心,把垃圾袋直接放在走廊是家常便飯,況且連他自己也絕不是什麼模範房客。他拿出鑰匙圈,把鑰匙插進鎖孔,右轉,聽到卡嗒一聲的同時,也傳來鎖開了的感觸。
這時,他突然覺得不太對勁,鑰匙似乎與平常不同。他想了一兩秒鐘,把門打開。他決定當作是自己神經過敏。
開了燈,環顧室內,並無異樣。房間和平常一樣冷清,和平常一樣蒙了一層灰。為了去除男人的體臭,刻意調得略濃的芳香劑也和平常一樣。他把東西放在椅子上,走向衛生間。他醉得正舒服,有點睏,有點懶。
打開衛生間的燈時,他發現排氣扇開著。他覺得奇怪,自己做了這麼浪費的事嗎?打開門,馬桶蓋蓋著,這也讓他納悶。他沒有蓋上馬桶蓋的習慣,平常連坐墊都不放下來。
關上門,他掀開馬桶蓋。
突然間,全身的警報器開始響起。他感到一種非比尋常的危險向自己襲來。他想蓋上馬桶蓋,必須盡快離開……然而身體卻動不了,他也發不出聲音。不要說出聲,連呼吸都有困難,肺好像不再屬於自己。
他的視野突然大大地晃動,轉了好大一圈。他感到身體似乎撞到什麼東西,卻不覺疼痛,所有的感覺在瞬間全被奪走。他拚命想移動四肢,卻連一根手指頭都不聽使喚。
似乎有人站在他身邊,也許是他的錯覺。
視野逐漸被黑暗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