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儀的燈光從下方斜照著講解人的側臉。講解人是國際業務部的男職員,不到三十五歲,頭銜是主任。
「……所以,在高血脂症治療用藥『美巴隆』方面,已確定獲得美國食品和藥物管理局的製造許可。因此,正如各位手邊的資料,我們正考慮在美國市場銷售。」講解人口氣有點生硬地說著,挺直了背脊,眼睛掃視會議室,還舔了舔嘴唇。這一幕都被筱塚一成看在眼裡。
筱塚藥品東京總公司二。一會議室正在舉行會議,討論新藥品如何打開國際市場。與會者共有十七人,幾乎都是營業總部的人,開發部長與生產技術部長也在其中。與會人士中,職位最高的是常務董事筱塚康晴。四十五歲的常務董事坐在排列成∩形會議桌中央,用足以穿透別人的眼神看著講解人,咄咄逼人的氣勢似乎是想告訴大家,他一個字都不會錯過。一成等人認為他有點過了,但這也許是無可奈何的。公司的人背地裡說他是靠父親蔭庇才坐上常務董事的位子,這一點他本人不可能不知道,而在這種場合打一個哈欠的危險性,他也十分清楚。
康晴慢條斯理地開口:「與史洛托邁亞公司的對外授權簽約日期,比上次會議報告提出的晚了兩週。這是怎麼回事?」他從資料裡抬起頭來,看著講解人,金屬框眼鏡的鏡片發出閃光。
「我們花了一點時間確認出口的形態。」回答的不是發表人,而是坐在前面的小個子男子,聲音有點走調。
「不是要以粉末原料的形態出口嗎?跟出口到歐洲一樣。」
「是的,不過雙方在如何處理粉末原料方面,看法有些不同。」
「我怎麼沒聽說?相關報告呈給我了嗎?」康晴打開檔案。像他這樣帶檔案來開會的董事很少,事實上,就一成所知,只有康晴一人。
小個子男子焦急地與鄰座的人及發表人低聲交談後,面向常務董事:「我們馬上將相關資料呈上。」
「哦,以最快速度送來。」康晴的視線回到檔案上,「『美巴隆』這方面我瞭解了,但是抗生素和糖尿病治療用藥方面進展如何?在美國的上市申請手續應該完成了吧?」
這一點由講解人作答:「抗生素『瓦南』與糖尿病治療用藥『古科斯』,兩者目前都進行到人體試驗階段。下月初,報告便會送到。」
「嗯,最好盡可能加快速度。其他公司莫不積極開發新藥,設法增加海外市場銷售收入。」
「是。」包括講解人在內有好幾個人點頭。
歷經一個半小時的會議結束了。一成整理東西時,康晴走過來,在一成耳邊說:「等一下可以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嗎?我有話跟你說。」
「啊……是。」一成小聲回答。
康晴隨即離開。雖然他們是堂兄弟,但雙方的父親嚴格規定他們不得在公司內私下交談。
一成先回到他在企劃部的座位,他的頭銜是副部長。這個部門原本沒有副部長這個職位,是專門為他設立的。截至去年,一成已經待過營業總部、會計部、人事部等部門。於各個部門歷練後分派至企劃部,是筱塚家男子的標準進程。就一成而言,比起目前監督各單位的這個職位,他寧願與其他年輕職員一樣從事實務方面的工作。事實上,他也曾向父親叔伯表明過意願。然而,進公司一年後,他明白既然繼承了筱塚家的血統,那是不可能的。為了讓複雜的系統順利發揮功能,對於上司來說,手下不能是不好使喚的齒輪。
一成的辦公桌旁設置了一個黑板式的公告欄,用來交代去處。他把欄內的二O一會議室改成常務董事室,方才離開企劃部。
他敲了敲門,聽到低沉的嗓音回答「進來」。一成打開門,康晴正坐在書桌前看書。
「哦,不好意思,還要你特地過來。」康晴抬頭說。
「哪裡。」說著,一成環顧室內。這是為了確認有沒有其他人。說是常務董事室,但只有書桌、書架和簡單的客用桌椅,絕對說不上寬敞。
康晴得意地笑了。「剛才,國際業務部的人很緊張吧。他們一定沒想到,我竟然連授權簽約的日期都記得。」
「一定是的。」
「這麼重大的事竟然不向我這個主管報告,他們膽子也真大。」
「經過這件事,他們應該也知道不能不把常務董事放在眼裡了。」
「但願如此。不過,這都多虧了你。一成,謝了。」
「哪裡,這不算什麼。」一成苦笑著搖搖手。
授權簽約日期更動一事,的確是一成告訴康晴的。一成是從隸屬於國際業務部、同一時期進入公司的同事那裡問出來的。像這樣偶爾將各部門的小情報告訴康晴,也是他的工作之一。這不是什麼愉快的工作,但現任社長、康晴的父親要一成做年輕常務董事的助手。
「那麼,請問有什麼吩咐?」一成問。
康晴皺起眉頭。「不是跟你說過,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要那麼見外嗎?再說,我要跟你說的也不是工作,是私事。」
一成有不好的預感,不由得握緊了右拳。
「好了,你先坐下。」康晴一邊站起來,一邊要一成在沙發上坐下。即使如此,一成還是等康晴在沙發上就座,方才坐下。
「其實,我是在看這個。」康晴把一本書放在茶几上,封面印著「婚喪喜慶入門」的字樣。
「有什麼喜事嗎?」
「有就好了,正好相反。」
「那是喪事了,哪一位亡故了?」
「不是,還沒有,只是有可能。」
「是哪一位?如果方便告訴我……」
「如果你能保密,是沒什麼不方便的,是她母親。」
「她?」明知用不著問,一成還是向康晴確認。
「雪穗小姐。」康晴有幾分難為情,但語氣很是明確。
果然,一成想,他一點都不意外。
「她母親哪裡不舒服?」
「昨天,她跟我聯繫,說她母親倒在大阪的家裡。」
「倒在家裡?」
「蛛網膜出血。她好像是昨天早上接到電話的。學茶道的學生去她家跟她母親商量茶會的事,競發現她母親倒在院子裡。」
一成知道唐澤雪穗的母親在大阪獨居。「這麼說,現在人在醫院?」
「好像馬上就送過去了,雪穗小姐是在醫院打電話給我的。」
「哦。那麼,情況如何?」一成雖發問,卻也知道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如果能順利康復,康晴就不會看什麼《婚喪喜慶入門》了。
果然,康晴輕輕搖頭。「剛才我跟她聯繫,聽說意識一直沒有恢復,醫生的說法也不怎麼樂觀。她在電話裡說,可能很危險。很少聽她說起話來這麼柔弱。」
「她母親今年高壽?」
「嗯,記得她以前提過大概七十了吧,你也知道她不是親生女兒,年齡差距很大。」
一成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是常務董事在看這個呢?」一成看著桌上的《婚喪喜慶入門》問。
「別叫我常務董事,至少在談這件事的時候別這樣叫。」康晴露出不勝其煩的表情。
「堂兄應該不必為她母親的葬禮操心吧?」
「你的意思是說,人都還沒死,現在想到葬禮太性急了嗎?」
一成搖搖頭:「我的意思是,這不是堂兄該做的事。」
「為什麼?」
「我知道堂兄向她求婚了,可她還沒有答應,對吧?換句話說,在目前這個階段,怎麼說呢……」一成想著修辭,最後還是照原本想到的說了出來,「她還是與我們無關的外人。引人注目的筱塚藥品常務董事為了這樣一個人的母親過世忙著張羅,怕有微詞。」
聽到「無關的外人」這個說法,康晴整個人往後一仰,看著天花板,無聲地笑了。然後他將笑臉轉向一成。「聽你這麼一說,還真嚇了我一跳。的確,她並沒有給我肯定的答覆,但也沒有給我否定的答覆。如果沒有希望,她早就拒絕了。」
「如果有那個意思,早就已經答覆了,我說的是正面的答覆。」
康晴搖搖頭,手也跟著揮動。「那是因為你還年輕,也沒結過婚,才會這麼想。我跟她一樣,都結過婚。像我們這種人,如果有機會再次組織家庭,怎麼可能不慎重?尤其是她,她跟她前夫並不是死別。」
「這我知道。」
「最好的證明就是,」康晴豎起食指,「自己的母親病危,會通知一個無關的外人嗎?我倒是認為,她在心酸難過的時候找上我,也算是一種答覆。」
難怪剛才他心情這麼好,一成這才恍然大悟。
「更何況,當朋友遇到困難時伸出援手,這也是人之常情吧。這不僅是一個社會常識,也是做人的道理。」
「她遇到困難了嗎?她是因為不知如何是好,才打電話給堂兄嗎?」
「當然,堅強的她並不是找我哭訴,也不是向我求助,只是說明一下情況。但是,不必想就知道她一定遇到了困難。你想,雖然大阪是她的故鄉,但是她在那裡已經沒有親人了。萬一她母親就這麼走了,她不但傷心難過,還得準備葬禮,也許就連她這麼能幹的人,也會驚慌失措。」
「所謂的葬禮,」一成注視著堂兄,「包含準備階段在內,整個程序安排會讓逝者家屬連悲傷難過的時間都沒有。她只要撥一個電話給葬儀公司就行。只要電話一通,其他一切都由公司打理。她只須同意公司的建議,在文件上簽名,把錢備妥就沒事了。要是還有一點空閒時間,就朝著遺照掉掉眼淚,不是什麼天大的事。」
康晴無法理解地皺起眉頭。「你竟然能說得這麼無情,雪穗小姐可是你大學的學妹啊。」
「她不是我學妹,只是在社交舞社一起練習過。」
「不必分得這麼清楚。不管怎樣,是你介紹我們認識的。」康晴盯著一成。
所以我後悔得不得了——成想說這句話,卻忍耐著不做聲。
「反正,」康晴蹺起腳,往沙發上靠,「這種事準備得太周到也不太好,不過我個人希望要是她母親有什麼萬一,我已有所準備。只是,剛才你也說過,我有我的處境。就算她母親過世了,我能不能立刻飛到大阪也是個問題。所以,」他盯著一成,「到時候可能請你到大阪去一趟。那地方你熟,雪穗小姐看到熟人也更安心。」
一成聞言皺起眉頭。「堂兄,拜託你放過我吧。」
「為什麼?」
「這就叫公私不分,別人平常就在背地裡說,筱塚一成成常務董事的私人秘書了。」
「輔佐董事也是企劃部的工作。」康晴瞪著他。
「這件事跟公司沒有關係吧?」
「有沒有關係,事後再想就好。你應該想的就只有一件事:誰下的命令。」說完,康晴嘴邊露出得意的笑容,盯著一成,「不是嗎?」
一成歎了口氣,很想問「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要叫我常務董事」這句話是誰說的。
回到座位,一成便拿起聽筒,另一隻手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記事本,翻開通訊簿的第一頁,搜尋今枝,邊確認號碼邊按鍵,聽筒抵在耳邊等待。鈴聲響了一聲,兩聲。右手手指在辦公桌上敲得篤篤作響。
鈴聲響了六次,電話通了,然而一成知道不會有人接,因為今枝的電話設定於鈴響六聲後啟動答錄功能。
果然,接下來聽筒裡傳來的,不是今枝低沉的聲音,而是以電腦合成、活像捏著鼻子說話的女人聲音:「您要找的人現在無法接聽電話,請在嗶聲後,留下您的姓名、電話與聯絡事項」——成在聽到信號聲前便掛上聽筒。他忍不住哼了一聲,聲音可能不小,坐在他正前方的女同事腦袋顫了一下。
怎麼回事,他想。
最後一次與今枝直巳見面是八月中旬,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多月,卻音訊全無。一成打過好幾次電話,總是轉為語音答錄。一成留過兩次話,希望今枝與他聯絡,但至今未接到回電。
一成想過,今枝可能出門旅行了。若當真如此,這個偵探的工作態度也太隨便了。從委託他開始,一成便要他與自己保持密切聯繫。或者,一成又想,或者他追唐澤雪穗追到大阪去了?這也不無可能,但沒有同委託人聯繫畢竟不太對勁。
辦公桌邊緣一份文件映入眼簾,他順手拿起,原來是兩天前開會的會議記錄傳閱到了他這裡。那場會議討論的是開發一種自動組合物質之化學構造的計算機系統。一成對這項研究頗感興趣,也出席了,但現在他只是機械地看過了事,心裡想著完全無關的事:康晴,還有唐澤雪穗。
一成由衷地後悔帶康晴到唐澤雪穗店裡去。受高宮誠之托,他才想到店裡看看,便以極輕鬆隨意的心態邀康晴一同前往。他萬萬不該這麼做。
康晴第一次見到雪穗時的情景,一成還記得一清二楚。當時康晴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墜入情網,甚至顯得老大不高興。雪穗向他說話,他也只是愛理不理地應上幾句。然而事後回想起來,那正是康晴心旌搖動時會有的反應。
當然,他能夠找到心儀的女子,這件事本身是值得高興的。他才四十五歲,沒有理由帶著兩個孩子孤獨地終老一生。如果有適合的對象,他理應再婚。然而,一成就是不喜歡他現在這個對象。
一成到底對唐澤雪穗的哪一點不滿,其實自己也說不上來。就像今枝所言,她身邊有些來路不明的金錢周轉,的確令人感到不對勁。但是,仔細想想,這也可以說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只能說,大學時在社交舞練習場首次見面的印象,一直留在他心裡。
一成認為,這件婚事能緩則緩。然而,要說服康晴,就需要充分的理由,否則向他說多少次那女人很危險、不要娶她,他也不會當真。不,多半還會惹惱他。正因如此,一成對今枝的調查寄予厚望,甚至可以說,他把一切都寄托在揭露唐澤雪穗的真面目上。
剛才康晴托他的事重回腦海。如果有了萬一,一成必須去一趟大阪,而且是去幫助唐澤雪穗。
開什麼玩笑,一成在心裡嘀咕。他又想起今枝曾經對他說過的話:「她喜歡的其實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開什麼玩笑。」這次,他小聲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