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就有些後悔,早知他就不該淌這趟渾水,這公堂裡的任何一個,都是他開罪不起的,他看不上陸瞻的輕浮不穩重,但人家實力擺在那裡,要治一個人卻還是輕輕松松說治就治!
他喉頭滾動,黯然轉了身,準備離去。
陸瞻可不知道他內心裡已經把自己這樣高看,說白了他來這趟也只是為瞧個究竟,看到付瑛這黯然神傷的樣子,他也隱約捕捉到了點什麽。
還沒來得及細想,卻又聽堂上傳來驚堂木響,公案後方刑部侍郎道:“此案已過去一個多月,李訴,你為何當時不曾來報,而等到此時才來遞交狀子?”
滿堂聲音在這審問之後瞬間安靜,陸瞻最先將目光自付瑛身上移開,往李訴看過來。
隨後門檻下陡然止步轉身的付瑛,再之後是俞歆,周毅,就連旁聽的吳肅也停止了氣憤,看向地上的李訴。
在這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的當口,李訴磕了個頭:“是因為有人想接手草民轉讓出來的這間藥所,但是又怕接手之後會遭到周毅報復,她在詢問過草民實情後,就勸說草民勇敢揭露周毅的罪行,解除這陷患。”
聽到“想接手藥所”這句,陸瞻背脊情不自禁挺得筆直,而門下的付瑛也倏然睜大了雙眼……
“她(他)是什麽人?”堂上又問。
“她姓宋,是個姑娘。便是她幫草民尋到胡大人遞交的狀子。”
其余人也倒罷了,原本等著看廬山真面目的陸瞻聽到這個宋字已先不能自持,隻覺自己腦袋有什麽啪地一下又炸開了!
“傳宋姑娘!”
宋湘在公堂偏邊看了半天螞蟻搬食,終於輪到她了,走進大門一看這麽多人,還有熟面孔,她也停了停步。
目光在張大眼睛嘴的陸瞻臉上停留片刻,她又看了看保持著倒吸氣神情莫測的付瑛,不覺凝起了雙眉。
陸瞻跟俞家關系這麽微妙,周毅出事,他若聰明就該避著才是,來這裡做甚?
付瑛一個小小的觀政,怎麽又跑了過來?
……但是不管了,她得先辦好自己的事。
她朝著堂上深施一禮,然後報了名姓。
公案後這一眾人看到她,靜默了有半刻,然後刑部尚書道:“你何以不跪?”
宋湘道:“回大人的話,小女子不跪,一是因為小女子既未待罪於身,又未有冤屈要訴,小女子只是來做個見證。再者,則是因為家父乃是天子門生,托本朝禮法之福,小女子尋常見官可不輕易下跪。”
公案後各人神色各異,唯有胡瀟目含讚賞,神色泰然:“宋姑娘的父親,曾經任職翰林院。”
在場大多都是真正學問人,欽佩翰林出身,聽到這樣的家世,都不由動了動容。
接下來他們說了些什麽,陸瞻可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了!
由於這事直接影響的是俞家一系,於是他以為這人若不是出於皇權考慮,那就是俞家的哪個政敵,他甚至想過會不會是擁護晉王的某些人——晉王雖然不太可能直接指使,但身邊人總會有這麽做的。
他甚至也想過是秦王生母容妃——經歷過前世,誰還會對眼前和諧的宮闈抱有多大希望呢?尤其當他前世與宮裡的妃嬪並不熟。
再不濟,他想的也可能是俞歆的政敵,或是他得罪了什麽人,總之無論如何,至少得是在朝堂上有名有號的官才是,卻萬萬沒想到!
萬萬沒想到這一手把周毅拉下馬,還把俞家給推上了風口浪尖的厲害人物,居然會是他那“終日只會在田間地頭呆著的”、無法與他“談論皇權政治”的前妻!
讓他被雷劈了一般的人居然又是她!
她不但幫著李家找到了胡瀟,且還成功把這案子推到了三法司面前,如果說前世小看她,漠視她,以至於從不知道她會武功,自己還能想著反正她不知道,能夠自欺欺人當作沒這回事,那麽眼目下這一刻,他簡直已經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了!
他何曾見過公堂還能不卑不亢,落落大方的她?不!不要說見了,是想都沒想過!
而且她手段還絕得甚有分寸,周毅罪行擺在這兒,俞家難逃乾系,這案子三司都知道了,還是胡瀟親自主持的,連皇帝下旨稟公辦理,搞不好連俞貴妃都得到皇帝面前替俞家認個錯兒,俞歆敢動她宋湘?
不但不能動,他若聰明,還該繞著道走,免得讓人誤會有報復的嫌疑才是!
你看看她立在這堂上,鎮定冷靜,侃侃而談,比哪個男人要差?這哪裡是他印象中的前妻?
他卻居然認為她跟自己志不同道不合!
陸瞻臉上火辣辣,隻覺得這場審訊不但審了周毅,還把他也給一道審了!
而除他之外,付瑛又何嘗不是陷在震驚之中不能自拔呢?
誠然這樣的宋湘耀眼奪目,可這福分是她承受得起的嗎?
他沒有想到她如此魯莽,居然去攛掇李家告狀,還把事情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誠然她成功了,可她何必出這種風頭?就為了個鋪子麽?!
他深吸氣看了眼宋湘, 攥拳出了公堂。
……事實上傳到宋湘上堂的時候,案子基本已經審清,宋湘出庭只是為了陳述告狀經過,刑部看過與李家兄弟所述無誤,照舊讓他們畫了押,然後封存卷宗,再寫上結案陳詞於奏折上,送交於宮中。
刑部宣布退堂,胡瀟走到李家兄弟與宋湘面前:“案子已都審完,只等皇上看過後三司判決。最遲不過三日,請幾位靜候。能確定的是,你們不用離京了。往後大可安生在京城過日子。”
李家兄弟跪地叩謝,宋湘也屈膝告別。
周毅暫時看押起來,俞歆有失察和縱容之罪,倒不至於下獄,灰頭土臉走出來,上下看了眼宋湘。
俞歆心裡晦氣,如今已知道此事非陸瞻所為,但到底讓他們看了笑話。而這麽一來,陸瞻已經成了旁證,回頭皇帝那兒回頭問起來,他只要說幾句實話,自己也都能下不來台。
便越發恨了周毅,恨他專門拆自己的台,竟白白把這把柄給了晉王府。
又不明白這姑娘年紀輕輕如何會有這膽識,能面不改色一打一個準?
看到陸瞻他們已經出來,他收回目光,默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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