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深受神啟帝信任的道長似是十分不習慣如此明亮的燈光,僅以半張側臉示人,而另外半張臉則隱入陰影裡。
姚守寧反正沒有規矩,又仗著自己生病,便索性理直氣壯的盯著他看。
他極清瘦,臉部線條優美,那鼻如山, 唇微抿,下顎細瘦,臉頰肌膚隱隱透出玉色,有種脫去凡胎俗世的不真實之感。
姚守寧越看越覺得怪異,正想湊近一些再看時,卻感覺自己的手腕一下被一隻冰涼的手掌捏住。
接著腕間傳來刺痛,她不由驚呼出聲:
“啊!”
只見那陳太微的手正搭在她腕間,他的手指修長, 骨節分明,頂著細薄的皮肉,仿佛血管的脈絡都能看清,與她雪白柔軟的手腕形成鮮明的對比。
姚守寧的呼痛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過來,她仰頭問陳太微:
“你拿針扎我了?”
少女滿臉懷疑,眼神有些警惕。
柳氏聽聞這話,面露不滿之色,盯著面前的道士。
陳太微終於轉過了頭,與姚守寧對視了一眼,半晌之後微微一笑:
“怎麽可能呢?”
他將手挪開了一些,眾人視線落到了姚守寧的手腕上, 只見那肌膚賽雪細膩, 白如剝殼雞蛋, 並不見半點兒傷跡。
只是陳太微手捏過的地方,興許是勁道重了些, 僅留下了一點紅印, 似是指印捏痕。
燈光下,這紅印映襯著她的手腕,格外醒目的樣子。
柳氏見此情景,不由松了口氣。
她還以為女兒受了傷,見只是紅印,緊繃的臉色緩和了些。
偏偏姚守寧並沒有放松,而是伸手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紅印處,那裡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可是先前那針扎一樣的痛楚並非她的幻覺,她對自己的感覺十分信任,對面前的陳太微也充滿了懷疑,總覺得他做了些什麽事。
聽他否認,又道:
“我不信。”
她搖了搖頭,看著他的手:
“你攤開手給我看看。”
“……”
所有人靜默無聲。
原本手按大刀的程輔雲聽聞這話,倒是怔了一怔,接著咧了咧嘴,露出看好戲的神情,望著陳太微,不發一語。
“真的沒有,貧道怎麽可能傷害二小姐呢?”
陳太微笑了笑,神色如同應付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接著將手握成拳下垂, 袖子落了下來,蓋住他的手。
他雙手倒背於身後, 並沒有探出與姚守寧檢查的意思:
“我替二小姐把過脈,確實是受驚過度而致虛火衝肺腑,邪熱入體,才會高燒不退。”
柳氏聽聞這話,面露猶豫。
陳太微名滿大慶,深受神啟帝的信任——可此人千好萬好,卻是個道士。
她不信神鬼,自然對這位道士本領有些懷疑,尤其是當今皇帝沉迷修道,無心國政。
“姚二小姐身體養得不錯,只要歇上幾日,將養身體,自然會不藥而愈。”
這樣的話柳氏就愛聽了,她甚至露出笑意,連忙道:
“多謝道長把脈。”
姚守寧從來不病,這一病可將她嚇得不輕,如今正是有些忐忑心驚之季,聽陳太微說她無礙,柳氏自然歡喜。
她態度與先前截然不同,不過陳太微興許是見多了這樣的人,也並不將她的事放在心上,而是微微一笑,轉過了身:
“我們來叨擾了很久,如今程公的話想必也問完了,便不再打擾了。”
說完,他大步往姚家正堂大門而去,程輔雲等人這才反應過來,皺了皺眉。
此人性格有些奇怪,說來就來,就走就走。
可惜他身份又非同一般,鎮魔司的人遲疑了一下,仍都盡數起身。
“二小姐、姚太太,今夜打擾了。”
程輔雲壓下心中的狐疑,笑眯眯的衝屋內幾人微微躬身,接著伸手一招:
“走——”
話音未落,便感覺有人來扯他大氅的邊角。
他低下頭,看到出手的人是姚守寧,她撲閃著一雙大眼睛,見程輔雲低頭看來,便小聲的跟他說:
“公公記得幫我查查。”
程輔雲笑意一僵,聽她接著說道:
“幫我查查我表姐。”
說完,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看看那粒朱紅小痣有沒有問題。”
她聲音雖說壓得輕,但也並非細如蚊蠅,屋內外都是人精,聽了個分明。
蘇妙真氣得臉漲得通紅,渾身直顫,一時之間既是惱怒,又是怨恨,覺得姚守寧是自己這兩世人為最討厭的一個人——甚至這種厭惡程度都超過了姚若筠、柳氏二人。
陳太微有些啞然,卻見少女也在轉頭看他,那目光坦然、率直,最終衝他嫣然一笑,又轉頭去看程輔雲,扯了扯他衣角:
“公公?”
“……”
程輔雲滿心荒謬。
他可不是什麽好人,心狠手辣,脾氣異常古怪、執擰,講話陰陽怪氣,並不討人喜歡。
但姚守寧是真的不怕他,先前還敢與他唾液對噴。
這老太監想著想著,又覺得有些想笑,捏起手中帕子再擦了把臉,歎了口氣:
“我盡力而為。”
“多謝公公。”姚守寧聞聽此言,露出笑意,也認真道:
“若公公將來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也願意。”
程輔雲聽聞這話,倒覺得有些新鮮,笑眯眯的:
“那再好不過。”
“……”
鎮魔司其他人面面相覷,仿佛對眼前這兩人談笑風生的一幕有些不敢置信。
說完這話,程輔雲招手示意眾人離開。
姚守寧連忙呼喊冬葵:
“快替我擰張帕子,我要擦臉!”
程輔雲剛剛問話逼得很近,口水噴了她一臉都是,她想想覺得惡心,此時不等人出門,便喊著要讓人打水。
柳氏眼皮跳了兩下,卻見還沒出門的程輔雲腳步一頓,最終裝著沒聽到一般,提了衣擺出去。
她向曹嬤嬤使了個眼色,親自要去送人。
“不用送了。”
站在門口的陳太微淡淡招呼了一句:
“二小姐病重,姚太太還是專心照顧女兒。”
柳氏腳步一頓,卻見陳太微並沒有看她,而是一直在轉頭看姚守寧,偏偏姚守寧似是沒有察覺到他目光,而是一面搓著臉,一面轉頭在催冬葵快些。
她並不傻,猜出這些人不要自己送的原因,恐怕是有話要說,不方便姚家人隨行,因此猶豫了一下,仍是點頭應了一聲。
陳太微看了半晌,等程輔雲等人出來之後,才轉過了頭。
他轉身的刹那,正在催著冬葵的姚守寧搓臉的動作一頓,扭頭過來深深看了他一眼。
這位道長半個瘦高的身體隱入陰影中,燈光在他身後形成光暈,使他看上去非同真人,如同虛無飄渺的幻影。
她望了一陣,最終若無其事的再喊冬葵:
“快些。”
這一次鎮魔司的人與陳太微同來,不止是他們試圖想打探一些事,她也能從這些人的態度中瞧見一絲端倪。
看來她與世子前夜代王地宮一行確實捅了些事,引起了神啟帝的注意。
但神啟帝的關注不在她的擔憂之中,反倒是陳太微的行事讓她覺得很有意思。
此人來歷成迷,但手段非凡,對辯機一族肯定有所了解。
她想到了四日前第一次見他,世子一劍劈出,他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事後她以為世子再度殺人,卻聽陸執說:來的只是他的影子,並非他的真身。
“真身?”
她將這兩個字含在嘴中,細細去揣摩,總覺得這兩個字大有深意。
今日的再見面,及當日的初見,都給姚守寧一種感覺:陳太微兩次可能都是為她而來的。
此人知道辯機一族的存在,能看破蘇妙真身上隱藏的妖邪,對自己的力量似是十分重視——
她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腕,那裡還殘留著被陳太微把過脈後的陰涼之感,以及那一瞬間針扎似的疼。
雖說此時肌膚無痕,可她直覺驚人,仍覺得陳太微從她身上取走了某些東西。
姚守寧想起來她曾讓陳太微張手給她看,但那道人當時笑眯眯的,卻並沒有答應。
從她身上取走的東西,必定在他掌心裡!
她搓了搓那紅印,抿了抿嘴唇,露出一個笑意。
“陳太微——”
他衝著自己而來(準確的說是辯機一族),能看破蘇妙真身上附體的妖邪真身。
如此說來,姚婉寧額心的紅痣應該也不可能瞞過他的眼睛,但他從始至終沒有關注過自己的姐姐。
姚婉寧內心之中生出一個念頭:陳太微可能早就知道姚婉寧身上發生的事!
“帕子來了……”
熱水很快被兌好,冬葵擰了把熱帕子過來,姚婉寧細心的替她擦臉,見到了妹妹臉上的笑意。
如果陳太微知道姚婉寧、蘇妙真的秘密,那麽對他萬分器重的神啟帝,又知不知道這位道人的底細呢?
她的思緒被姚婉寧打斷,那熱氣蒸騰的帕子捂住了她的臉,將她臉上的不適盡數抹去。
姚守寧長長的歎息了一聲,舒服得眯起眼睛,靠近柳氏的懷裡。
“娘,我餓了……”
熱氣使她渾身放松,昏漲的頭腦都好似放松了幾分。
不適感逐漸散去,她想通了一些事,覺得病都好了一些。
饑餓感隨即湧了上來,柳氏聽她喊餓,歡喜無比,親自招呼著曹嬤嬤一起去廚房,準備為她做些吃食。
蘇妙真雙眼通紅,想要找她算帳,卻被蘇慶春拉住。
眼見姚家人歡天喜地,每個都圍著姚守寧轉,兩姐弟退到了角落,沒有出聲。
而此時的另一邊,鎮魔司一行出了姚家的大門,在街巷站定。
鎮魔司的凶名遠揚,附近的人都不敢窺探,各家緊鎖了大門,街上顯得空蕩蕩的。
“國師要找的人,是二小姐嗎?”
程輔雲笑得眯起了眼睛,問站在面前的那個青衣道人。
神啟帝數次欲冊封他,但都被他直言拒絕,聲稱自己要的非是凡俗之名利,更引神啟帝重視。
但縱然他推辭,皇帝依舊以國師之禮待他,並且鎮魔司的人也對他口稱國師,不敢有怠慢之心。
陳太微聞聽此言,輕輕的歎了口氣。
他抬起了手,只見掌心之中,漂浮著一粒花生米似的珠子。
在燈籠光照映之下,那珠子閃著紅光,離他最近的程輔雲久未聽他回話,鬥膽抬頭一看,就見到了那一滴漂浮的血液。
那血液純淨無暇,紅得竟似是有些可愛,浮在他掌心之中,好似無形之中有一隻手,捏著它,使它不致下墜散落。
“……”
程輔雲見到這一幕,瞳孔一縮,不知為什麽,腦海裡浮現出了先前在姚家時的一幕。
這位陳道長主動提出要替姚守寧把脈,而在把脈的過程中,姚守寧輕呼了一聲,說是被針扎了一下。
事後這位膽大包天的二小姐逼問陳太微,並讓他攤開手來看看。
當時程輔雲隻覺得姚守寧不知死活,如今看來,果然這位陳道長冒犯了那位姚二小姐,確實竊取了她一滴血液。
他雙手交揣進袖口中,臉上笑眯眯的,心中卻在想陳太微取走姚守寧一滴血的原因。
“……”
面對程輔雲的追問,陳太微罕見的猶豫了半晌。
他那一雙似是出塵脫俗的眼中,露出了幾分不確定,這使得他的氣息一下變得真實,而不是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樣子:
“我不知道……”
陳太微的聲音尾息拉長,化為歎音:
“可能是,但又沒有感應到特殊的氣息。”
他曾打探過三十二年前的應天書局,從當時的一位參與者口中探知了一個驚天秘密:當時主持應天書局的空山先生,曾親口說過,辯機一族下一代的力量,會在南昭柳並舟的後世血脈中,第一個女孩的身上蘇醒。
為此,妖族早早布局,不可能會出錯的。
姚家的長女,就是那個身中‘河神’之蠱,已經與‘他’牽了姻緣線的女孩子。
陳太微來時便觀察過她,她血脈已經受‘他’玷汙,若她就是傳聞之中的辯機一族繼承人,那麽她終其一生不會再有覺醒的契機。
可是如果消息來源沒錯,那麽代王地宮的事又該怎麽解釋?
那墓葬斷龍石未被毀,有人神不知鬼不覺進了墓中,驚醒了蟄伏的大蛇,並將其斬死,壞了妖族大計。
蛇靈聚的術法從根源被破壞,能辦到這一切的,除了辯機一族的力量,陳太微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陸執是身懷大氣運而生的人,生來就是為了鎮守國運。
他對那位姚家二小姐另眼相看的原因究竟是為什麽?是因為她身上隱藏的秘密?還是因為她的美色惑人?
這位來歷成迷的道長想到這裡,罕見的露出怔忡之色。
“那代王地宮之事……”
程輔雲小心翼翼的發問,打斷了陳太微這一瞬的出神,他的眼神很快恢復了原本的漠然,將手一握,那滴血珠重新被他握進掌心:
“你繼續查詢就是,我不會再參與。”
說完,他往前邁了一步,那身影像是霧氣,瞬間融入進夜光之中,變得朦朧無比。
等眾人再定睛一看時,面前哪裡還有人的影子,陳太微已經消失得無影蹤,街道前後空蕩蕩的,仿佛他從未在此出現過的樣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