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有鬼 第43章

就在所有人都為衛青鋒歡呼的當口，忽然所有聲音都靜下來了。

小春下意識地瞄到院口，發現眾人紛紛向後看。小春抻著脖子望向那邊，然後便看到賀涵之自比武場的入口緩步而來。

不管是劍閣的弟子，還是看熱鬧的山民，都鴉雀無聲。

賀涵之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來到比武場的中央，小春看到星河劍佩在他的身側，綻放著靜謐的華貴。

賀涵之站到衛青鋒面前，三步開外，靜默對視。

這兩人，一個一襲黑衣，一個青袍加身。一個翩若輕鴻，一個氣如凝淵。

沒有人說話，整個比武場靜悄悄的。山風吹過，比武場周圍種的雲濤樹落下幾片樹葉，在地上隨風打著轉兒。

小春連喘氣都不敢了。

可能全場只有兩個人沒將這場比武放在心上。

一個是梅茹。賀涵之與衛青鋒面對面的時候，她甚至都沒抬頭看一眼，而是在擺弄她的指甲。

而還有一個......則是李青。

不管場內是熱鬧喧嘩，還是壓抑無聲，李青都悶著頭玩小春的衣服角。小春不時想起他，抬手摸一摸，他就咕嚕兩聲。

這一場明爭暗鬥，李青絲毫不在意。

這兩人身材都很高大，雖然氣質不同，卻都讓人無法忽視。賀涵之站在場內，一雙細長的眼眸輕飄地看著衛青鋒。看起來好似有些漫不經心，可是稍稍對他有些瞭解的人都能看出，賀涵之謹慎以待。

「你知道麼，其實，我有點不太想比了。」

場內，賀涵之與衛青鋒說著什麼，下面聽清的人嘩然一片，小春抻著脖子，奈何太遠，她什麼都聽不到。

「怎麼了怎麼了，他們說什麼了？」小春往前蹭了蹭。李青扯著她的衣角，不讓她再往前了。他低聲道：「他說不想比了。」

「誰？」小春這才想起來李青不是人，他聽覺敏銳。小春往李青身邊湊，「你說誰不想比了？」

李青：「他。」

小春：「......」她知道李青人傻，分辨不出人的名字，她換了個方式問他道：「是跟我們住在一個的那個，還是給我們考試的那個？」

李青張著嘴巴，愣了片刻，而後低下頭，悶聲道：「住在一起的。」

「哦哦，是賀涵之。」

小春拍拍李青的肩膀，「你先別玩了，他們說什麼呢，你給我學一下。」

李青還想玩，小春生氣地掐了他一下，李青咕嚕了一聲後，老老實實地給她學話。

在賀涵之說完自己不想比了之後，衛青鋒道：「當初是你想要比武，現在又是你說不想比。」

賀涵之抱著手臂，淡淡道：「反正，該懂的也都懂了，比與不比，還有什麼區別。」

衛青鋒抬眼看著他，「何為該懂，何為不該懂。」

賀涵之沒有答他，而是上前兩步，他與衛青鋒只有一步之遙。賀涵之微微彎下腰向前探了探，他比衛青鋒稍稍矮一點，探過去的時候，唇正好貼在衛青鋒的耳朵旁。

即便離得再近的人，也無法聽到他們之間的談話。

但是這對李青來說不算什麼。

賀涵之在衛青鋒的耳邊淡淡道：「你拿不走他，就算拿走了，你也用不了他。何必同我爭呢。」

衛青鋒站得挺拔，他目光平視著前方，眼中風平浪靜。

「賀秋，並不是世上所有事，都能盡如你意。」

賀涵之直起身，他靜靜地看著衛青鋒。半響，他勾起一邊的嘴角，淡淡地笑了。在笑的同時，他也將手緩緩搭在星河劍上。

「既然如此，那就來吧.」

衛青鋒的手同樣放在了斷濤之上。他靜靜地看著賀涵之，沉聲緩道：「這一場，你用何做注。」

賀涵之笑道：「省些氣力吧，難道除了他以外，你還有要賭的？」

面對賀涵之的諷笑，衛青鋒面不改色。

「有。」

這回輪到賀涵之微訝了。他將劍柄壓下，看著衛青鋒，等他接著往下說。衛青鋒的目光坦坦蕩蕩地看著賀涵之。

「你我皆知，這一場不管誰贏，對方都不會放棄。所以，與其做這種無謂的爭奪，我更想討一樣別的東西。」

賀涵之：「說。」

衛青鋒頓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出口。他看著賀涵之，微微皺眉道：「你不該自己擅自挑選弟子，劍閣從來沒有這樣的先例。」

「？」

賀涵之被衛青鋒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說愣了。他想了想，道：「又不是在我那就是我的，怎麼這般小氣。」

不知為何，衛青鋒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沉著聲，短促道：「我不是說他！」

「......」賀涵之眯起眼睛，半響，他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豐富多彩起來。他在心裡想了一個可能，然後覺得自己的舌頭都猙獰了。

「你該不是想要......」

衛青鋒打斷他的話。「我贏，人給我。」

賀涵之這回是真的被震撼了。不過他轉念一想，又覺得這一手衛青鋒提的不錯。

或許，衛青鋒是知道小春和李青的關係的。要走了小春，李青就有一半掌握在手中了。

想到這，賀涵之輕笑一聲。

「來劍閣許久，我還沒尊稱你一句大師兄，現在看來是時候了。」賀涵之像模像樣地朝著衛青鋒點了一下頭。「大師兄，你高。」

衛青鋒沒有說話，鏗鏘一聲，斷濤出鞘！

在那一瞬，斷濤似是斬斷了山風一股，平靜地握在衛青鋒的手裡。斷濤劍劍身很長，通體灰黑。斷濤劍十分灰暗，就算在明亮的太陽下，也沒有反出絲毫的光亮。

衛青鋒平靜道：「斷濤從不為比武而出，但今日，破例了。」

賀涵之面無表情：「榮幸。」

他話音一落，右手直直向前，星河劍本就配在他的右側，他順手將劍帶出。一剎，劍尖挑，直指衛青鋒。

衛青鋒：「得罪。」

賀涵之：「奉陪。」

再多言語已是無用，衛青鋒一劍劈下，賀涵之橫劍相抗。眾人直覺眼前一花，再定睛的時候，斷濤與星河已經過了數招。

斷濤與星河是兩把截然不同的劍。一黑一白，一靜一動。斷濤凝重沉穩，星河劍走輕盈。

在場之人均是看得目瞪口呆。但是，隨著招式的演變，時間的推移，有些人，開始承受不住了——

在星河與斷濤凌空斬過的時候，薄芒山谷呈現了一股壓抑的氛圍。院子裡的雲濤樹微微顫抖，樹葉紛飛。那些葉子因為濃重的劍氣，在空中劃出詭異的路線。

鏗鏗鏘鏘，刺耳的聲音不斷迴響在眾人的耳朵中。有的人忍不住摀住了耳朵，有的看熱鬧的姑娘家甚至萎成一團，頭都不敢抬。

如果說，不管人格還是劍格，賀涵之與衛青鋒都截然不同。那唯有一點，是他們兩者共通的——那就是蓬勃的力量與殺意。

院子裡瀰漫著一股讓常人難以忍受的氣息。那是沉澱在兩把劍中的、濃濃的血腥味。每一次的交兵，都像擊打在眾人心頭一樣，讓人不由得彎曲身體。

有些劍，不用領教，也要臣服。

在一旁的塔樓上，小春緊緊握著拳頭，她全神貫注地看著比武場內纏鬥的兩人看，沒有覺得任何不適——身旁的李青為她擋下了那些渾然的劍氣。

不過，李青自己倒是不太舒服。

這種感覺對他來說相當陌生。事實上他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裡有他不喜歡的東西。

他能感受到兩股濃厚的劍意，這兩股劍意與他之間遇到的都不一樣。他在小春身邊時，碰到的那些劍，他從來沒有在意過。可是這兩把......

李青倒不是覺得它們有多好，但是的確比之前的那些好上一點。

李青摸著小春的胳膊，拉了拉她。小春看得正起勁，哪來的功夫理會他，她敷衍地拍了拍李青。「好好好，等下再說......」

李青：「咕嚕嚕......」他悶聲地咕嚕著，他很想像之前那樣，將這兩把劍也一路扔下山。但他也知道想要扔這兩把劍，沒有那麼容易......

這個認知讓他更不舒服了。

他想告訴小春，她不用一直看著下面，其實他比較好。可他又說不出自己哪裡好。

那個人說他是不完整的，李青一手抓在自己的胸口，捶了幾下。

梅茹瞥過一眼，她看著李青，眼裡帶著莫名的同情。

李青腦中混亂一片，場中每一次交鋒，每一次摩擦，都讓他更加難受。他牙關緊咬，額頭上不知不覺已經滲出了汗水。

天陰了，薄芒山潮濕一片。雲層在上空聚集，躁動地翻滾著。

李青的手第一次主動鬆開的了小春，他雙手抱著頭，緊緊地抓著自己的頭髮。

好像，有些東西壓抑不住了。

衛青鋒與賀涵之皆是雙眼赤紅，目露凶光。兵器相交的聲音尖銳而刺耳，但那聲音傳到李青的耳中時，慢慢變了。它們不再是簡單的聲調，不再是單純的音律，而是言語——是猙獰的、充滿敵視的言語。

挑釁。

在李青的心底，在那個壓抑的深淵中，傳來一道憤怒的聲音——

你們竟敢......

挑釁我。

人世，好似停駐了一瞬間。

小春幾乎看見一片樹葉，在空中靜止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可她又不知道這錯覺從何而來。

將所有人喚醒的，是一聲遠古的怒吼。

【放肆——！！】

沒有人知道，這聲音是誰發出的。它好似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又好似就環繞在自己的身側。一瞬間，山林震盪。空中的樹葉像灌了鉛一樣，直直地落在地上，風全部衝向天際，雲層滾出一道巨大的漩渦。

黑暗與冰冷席捲山谷。

天降異象，所有人都在恐懼中嘶喊——除了那麼幾個人。

賀涵之與衛青鋒都停下了手。賀涵之裂開嘴，笑著望向塔樓。他的長髮在風中凌亂地飄蕩，他一邊笑，一邊呢喃：

「來啊，來啊......這才是你，繼續啊......」

衛青鋒沒有說話，他眯起眼睛，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劍，同賀涵之看向同一個方向。

小春在起風的那一刻，忘卻了所有的事情。她聽見了那聲怒吼，她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那是誰的聲音。雖然那聲音同平日裡比起來，更為驚人，更為可怖。

她下意識地去拉李青，但在她看見他的那一刻，她驚呆了。

李青變了。

他的容貌還是從前的樣子，可是現在，任誰一眼都能看出，這已經不再是人。李青露在外面的身體變得異常平整而堅硬，像是某種珍惜名貴打磨精良的玄石，每一處，都無比的精緻而鋒利。

李青的額頭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白色印記，那印記渾圓蒼白，散著靜謐的銀光，好似那千百年前，冰冷湖面上的古老圓月。

小春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他是那麼的冰冷，那麼的陌生。那股陌生感讓她心扭成一團，在恐懼降臨之前，她已經開口了。

「大塊頭......你在做什麼......」

李青動作緩慢，他似乎想要站起身。可是在他聽見小春的那句話時，頓住了。他的表情有些迷惑，側過頭——雖然他的眼睛上依舊蒙著布，可小春覺得，他在看她。

小春伸出手，她試著拉李青的手，可在她還沒碰到他的時候，就已經被一股寒涼的氣息格擋在外。小春收回手，手指尖疼痛無比。

小春看著自己的手，眼眶慢慢紅了。

她不是疼，也不是害怕，但她的眼眶，偏偏就是紅了。

「傻子......你敢欺負我......」她低著頭，輕輕地說了一句。

李青渾身一震，在小春叫出「傻子」的那一刻，他緊緊抱住自己的頭。

【誰】

【你是誰......】

那份意欲不明的感覺壓在他的心頭，李青低低地嘶吼一聲，山谷好似隨著他的氣息一同波動著。在那積攢下來的情感爆發的一瞬間，李青無法再忍，他周身寒涼至極，甚至散出了晶瑩的冰霜，他壓低身形，似乎是想要在下一刻離開這裡。

就在同時，一直坐在小春身後的梅茹忽然伸手，一把將小春拉到後面。而在他們的後面，塔樓二層的窗戶忽然被推開，一隻手掐著劍指，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穿冰冷的屏障，點在李青的後頸上——

李青腦中混沌一片，被點中的一瞬間，他的頭猛地一揚，頓了片刻，毫無徵兆地啪嚓一下倒了下來。

「啊......」小春看見李青倒下來的時候，掙開梅茹的手，往前探身接住了他。

李青渾身濕透，臉色蒼白。

但是，他變回來了。

隨著李青的改變，天上聚集的雲層也慢慢散開，陽光再一次照了下來。

好似一切都不曾發生一樣。

場內的人，這才慢慢地抬起頭，他們互相看了看，依舊驚魂未定。

小春背過身子，將李青的頭牢牢擋住。她抱著李青的腦袋，不讓任何人看到他。

怎麼回事......小春咬著牙，緊緊閉著眼睛。到底怎麼回事......小春沒有過多的考慮剛剛李青的變化，她想得更多的是有沒有人看到他，有沒有人看到剛剛李青的變化。如果他被發現了怎麼辦......

其實，小春完全不用在意。

該知道的總會知道，不該知道的，永遠也不會知道。

等眾人慢慢回過神，場內喧嘩一片。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你剛剛看到了麼？？」

「哎呦喂，大白天的鬧鬼了！鬧鬼了！」

「那是什麼，好像有人說話了！」

「到底是怎麼了......」

「......」

「......」

李青一絲知覺都沒有，好似死人一樣躺在屋簷上，並沒有人看向這邊，但小春依舊埋著頭，緊緊抱著李青，一聲都沒有出。

比武場內，賀涵之與衛青鋒彼此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就在場面無法控制的時候，一個人從塔樓裡走了出來。

那人的身形有些佝僂，蒼蒼白髮述說著歲月的痕跡，他穿著單薄的長衫，背著手，緩緩走進比武場。在眾人看到他的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停了。

衛青鋒第一個做出反應，他收起劍，恭恭敬敬地低下頭。

「師父。」

賀涵之也笑著示意。

「大宗師。」

那老人來到比武場中央站定，環視一圈，蒼老深邃的眼睛中，全是不滿。

「鬧吧，接著鬧吧。」大宗師的聲音輕飄飄的，他頂著下巴，一臉責怪地看著衛青鋒。

「馬上就是論劍大會了，你說你們不抓緊練劍，總內鬥什麼？」

眾人都被剛才的異變和大宗師的出場震呆了，以至於沒有人想起來這場比武其實就是大宗師批准的。

「......」衛青鋒低著頭，沉聲道，「弟子知錯。」

賀涵之咳嗽一聲，「呃，弟子也知錯。」

大宗師的表情甚至有些痛心疾首，他拍拍衛青鋒的肩膀。「知錯就好。」大宗師在拍衛青鋒的同時，也轉頭看了賀涵之一眼，賀涵之在那道目光的注視下，低下頭。大宗師又道了一遍，「知錯就好。」

他環視一圈，對衛青鋒道：「今日來的倒是齊，不如這樣吧。」他對衛青鋒道，「也別白聚了，今日就把參加論劍大會的弟子選出來，你們兩個一起選。」大宗師說著，一邊看了看賀涵之。

「......」

衛青鋒和賀涵之相互看了一眼，而後衛青鋒點頭道：「弟子遵命。」

賀涵之清了清嗓子，「弟子遵命。」

大宗師說完，理了理袖子，閒庭信步地回了塔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