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已是亦思馬因撤兵到宣府後的第四天,這天一大清早,他收到沈溪率部突破土木堡外韃靼防線、愛將烏力查全軍覆沒自身生死不明的消息。
“我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亦思馬因聽到這消息,未感覺有多驚訝,在他想來,烏力查根本就沒有與沈溪一戰之力,沈溪得勝,既在情理之中,又在預料之外,主要是沒想到沈溪對戰機把握如此好,而且一戰便定輸贏。
此時,跟亦思馬因做了幾日露水夫妻的阿武祿走進房間,將親手泡製的熱茶送上,柔聲道:“將軍明知烏力查不是沈溪的對手,為何會留下他殿後?這不是將自己族人的性命視若兒戲嗎?”
亦思馬因抬起頭看向阿武祿,滿臉的無奈。他伸出手接過熱茶,卻遲遲沒有飲下,半響後索性將茶水放在帥案上,輕聲歎道:
“中原人有一句老話,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烏力查雖是我麾下大將,但這幾年他都在為汗部做事,所率兵馬隻知有大汗,卻不知道當前部族面臨的危險。之前我下令全軍撤離,但烏力查卻覺得大汗那邊不好交代,而且他說自己有把握能把沈溪困在土木堡。既然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如今兵敗,那便怨不得旁人!”
阿武祿心頭一顫,沒想到自己鍾情的男人,如此的“寡情薄義”,只因為烏力查想完成大汗交與的任務,就讓他帶著兩千多將士送死,要知道烏力查的屬下,基本都是亦思馬因部族的勇士。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昭使可覺得我如此做有錯?”亦思馬因察覺到阿武祿神色的變化,抬頭問道。
阿武祿微微一笑:“當斷不斷必有後患,將軍能壯士斷腕,必能成就大事。將軍行事乃為勢所迫,不如此如何能向草原子民證明將軍確實費盡心力與明人一戰?可惜土木堡中的明軍突然得援軍助陣,方有此大敗……妾身心甘情願站在將軍一邊!”
亦思馬因對於阿武祿的善解人意大為高興,一時間意氣風發,哈哈大笑:“好,昭使之心拳拳可表,我心甚慰。”
“明軍著實可惡,居然破壞大汗逐鹿中原的大計,我當收拾兵馬,與明軍在宣府好好較量一番……”
“此戰必將打出我韃靼第二大部族的氣勢,不敢說大獲全勝,但至少要讓明軍上下對我部族心存忌憚,輕易不敢再言出塞之事。”
“我知道大汗要對付的明朝兵馬,正是明廷最後的希望,明朝兵部尚書劉大夏親率的三邊兵馬。”阿武祿有些疑惑地問道:“但沈溪和他在土木堡的兵馬呢?置之不顧嗎?”
亦思馬因搖頭:“那路兵馬數量不多,即便加上明朝邊軍騎兵,也不足以與我汗部兵馬交鋒,昭使當準備一番……有些事,差不多該進行了!”
話中有話,阿武祿略一琢磨,已明白亦思馬因的意圖。
跟劉大夏率領的兵馬苦戰為假,亦思馬因真正的用意卻是要撤兵回歸草原,趁著達延可汗巴圖蒙克入侵中原後方空虛的有利時機,迅速擴充勢力,確立其在草原上的霸主地位。
以前亦思馬因沒這資格,因為他沒有黃金家族的血脈,但現在他有巴圖蒙克的親生兒子作為倚靠,只需扶植巴圖蒙克的幼子成為汗王,他便可大權獨攬。
巴圖蒙克的幼子,便是阿武祿的兒子。
這正是阿武祿跟亦思馬因狼狽為奸的最主要原因,因為二人都感到自己勢單力孤,一旦達延部強勢崛起,兔死狗烹的亦思馬因絕對沒有好下場,阿武祿的子嗣也永遠不可能擁有汗位繼承權。
這是一次利益的結合。
亦思馬因歎道:“沈溪兵馬,此時應該退向居庸關了,很可能與亦不剌的兵馬遭遇……這可是除達延部外,草原上最精銳的部族兵馬,若沈溪能戰而勝之,那他下一步就是揮師勤王。哈哈,那時候大明京師可就熱鬧了。”
阿武祿問道:“沈溪敢率兵去京城嗎?大汗可是糾結了十余個部族,在平原上作戰,沒有土木堡外的溝溝壑壑,沈溪未必有一戰之力……”
亦思馬因微微搖頭:“沈溪此子心思,我無法揣度,其智計在我見過的人中,數一數二,對於戰場和局勢的把控,我自認不如他……能在明朝這樣人才濟濟制度森嚴之所快速崛起,不是沒有原因。”
“我原以為中原人只會死讀書,沒想到還有沈溪這樣出類拔萃的奇才。放眼整個大明,也只有他才能讓我折服!”
阿武祿連連點頭,心中在想:“沈溪此人確實深不可測,可惜他不是草原人,無法為我所用,我只能委身於亦思馬因這麽個糟老頭子。”
雖然二人是合作關系,阿武祿也把亦思馬因當成情夫和最有力的支持者來看待,但阿武祿對亦思馬因缺少敬重。
凡事就怕比較,放眼天下,亦思馬因的能力已屬佼佼者,他能把劉大夏和大明朝廷玩弄於鼓掌之間便是明證,但跟沈溪一比,那就相形見絀了。
……
……
十月二十七下午,未時一刻。
文淵閣公事房裡,劉健、李東陽和謝遷聚在一起研究當前形勢,部署京城防務。
之前的七人顧問團,隨著太子被委以監理軍政重任後,沒有了繼續存在的價值。
七名顧問各自回到原先的崗位,總攬軍政的是太子朱厚照,制定計劃的是內閣三名大學士,兵部侍郎暫代尚書事的熊繡作為傳達和執行者,張懋、徐源、張鶴齡等人則履行領兵作戰的義務……
上午朝會結束時一切都還顯得雜亂無章,不過才過了兩個時辰,事情便已安排得井井有條。
三人商議完京畿用兵,對兵部委派具體職司官員的奏折進行票擬,重新擬定好後形成書面報告,準備呈遞朱厚照。
事情眼看談完,劉健突然發出感慨:“賓之,於喬,你們說,為何邊關發生如此大的變故,連張家口堡和宣府鎮城都失守,烽火台那麽多,卻無法將消息準確傳至京城?”
李東陽沉默不語,謝遷回答:“劉少傅或有不知,內關以西的烽火台,從永樂之後便多處受損,宣德年間曾有修複,但隨即便經歷己巳之變……己巳之變便是因各處烽火傳達不暢,情報閉塞所致。”
“之後成化以及本朝初年雖有修繕,但修繕之烽火台基本為三邊之地為主,內關以及宣大一線從未受到重視。事有巧合,狄夷兵馬或許正是掌握我大明防備上的漏洞,陰謀才會得逞!”
劉健非常氣憤:“邊關但凡有隻字片語傳來京城,何至於到如今地步?京師危殆,如今加上各衛所兵馬,京城防備兵力總數不過十萬,比之己巳之變後駐守兵馬少了五成,然狄夷兵馬卻有十萬往上,遠超當年瓦剌進犯中土兵馬,此戰堪憂啊!”
土木堡之變後,瓦剌兵馬一共也就七八萬之數,雖然精銳,但數量有限。
當時於謙在京城保衛戰中出動的明朝兵馬超過二十二萬,並且新皇登基,軍心齊整,一戰得勝。
而這次戰事,卻是由蒙古汗王親率兵馬,集合草原各大部族,甚至之前投靠大明的兀良哈等部族,也都參與出兵,兵馬總數約在十萬到十五萬之間,反而明朝京營和五軍都督府在京衛所兵馬數量大為銳減,總數僅為十萬。
本來在單兵質量上就有不如,現在連數量也都不能取得優勢,情況確實非常之惡劣。
謝遷有些不屑……誰說邊關沒有隻字片語傳來?沈溪小兒不是早就說明情況?只是你們自己不予理會,認定沈溪信口雌黃。後來沈溪說遭遇韃靼主力,你們仍舊選擇不信,對朝廷所謂的烽火台信任無比,現在倒好,嘗到惡果了吧?
李東陽道:“當務之急,是對各城門嚴防死守,防止韃靼人的哨探進城,錢糧、輜重也必須提早安排,京城戒嚴日久,民生疾苦,若不及時籌備,征調城中大戶人家錢糧,恐無足夠軍資進行持久作戰!”
劉健琢磨一下,打仗打的是後勤,韃靼兵馬入侵中原, 糧草補給線拖得很長,這倒是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李東陽跟他說的是大明糧草缺失的問題,而劉健則在想如何利用韃靼後勤糧草補給困難做文章。
李東陽見劉健不語,看向謝遷:“於喬以為如何?”
謝遷搖頭:“城中戒嚴已久,糧草匱乏,且各處糧倉皆有虧空,此為戶部貯糧之長久弊端,非旦夕之功。今大戰來臨,若強行征掉民間糧食,恐人心不服,不若仿己巳之變後,先與將官派發半年錢糧,令軍心穩固,再圖一戰,如何?”
土木堡之變後,於謙為軍心穩固,將通州貯藏的糧草先行分配到軍將手中,如此既斷了被瓦剌兵馬搶掠之虞,又提升了軍心士氣,乃於謙所使妙招。
李東陽遲疑:“故技重施,是否可行?”
劉健點頭:“非常時期,不得不如此,便按照於喬所言,照例執行罷!”
正要做出決定,謝遷卻道:“此事,需上奏太子,由太子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