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左布政使周孟中在任上逝世,章元應如今本該為廣東一省最高行政長官,但隨著沈溪駕臨廣州城,布政使司衙門的定位很尷尬。
論權限,沈溪這個三省督撫自然比章元應大,但沈溪更類似於監督、提調性質,而章元應卻具體管轄地方政務、稅賦及民生,官品還比沈溪大,真要鬥上一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章元應年屆六旬,兩鬢花白,臉型略長,額頭爬滿了皺紋,略顯老邁……這年頭,沒有誰年紀輕輕便混到右布政使這樣的高位,沈溪在章元應眼中就是個“毛頭小子”,毛沒長齊,就想爬到我頭上作威作福?
章元應雖然親自登門拜訪,但神態和言語間仍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
“……沈督撫自梧州駐地而來,希望能在廣州城多逗留幾日,好好領略這嶺南第一大港的風土人情。自陛下登基以來,皇恩浩蕩,廣東各地風調雨順,民風淳樸,百姓富足,禮樂教化為歷朝所不及……”
章元應跟沈溪說的不涉及地方政務,也不涉及沈溪即將要進行的剿匪差事,而是說了一堆恭維“聖天子在朝”的話,其實是把沈溪當作弘治皇帝派往東南沿海視察的欽差,希望沈溪把他說的話“如實”奏稟上去。
沈溪聽完一堆廢話,笑了笑道:“章藩台所言本官不敢苟同。為何本官從梧州府沿水路而下,所見所聞,與章藩台言及截然不同?”
章元應一怔:“哦?沈督撫說說,有何不同?”
沈溪正色道:“本官沿西江東下廣州府,一路聽聞河盜盛行,所見百姓困苦,地方官府不想辦法解決,隻想設卡撈錢,導致民生凋敝……君不聞‘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稻谷’乎?”
說著,沈溪站起身來,負手仰頭看著正堂上匾額所書“恭廉敬讓”四字,好像在說,這廣東地方的官員,根本配不上這橫幅。
章元應冷聲道:“沈督撫剛到廣東,地方之事多為道聽途說,那些刁民之言不足采信。如今朝中吏治清明,地方官員廉潔奉公,世人稱頌為盛世,不想在沈督撫眼中卻是亂國之象,不知沈督撫有何用心?!”
章元應老奸巨猾,就算沈溪說的是實情,他也不正面反駁,反而說沈溪“道聽途說”,這樣就算沈溪上奏朝廷,陳述他在地方所聞,章元應也會拿同樣理由抗辯。甚至章元應還可以給沈溪安上一個“妖言惑眾”的罪名,說沈溪汙蔑弘治朝太平盛世,就算朱佑樘是兼聽則明的皇帝,也不允許手下大臣隨便汙蔑朝政。
更會有一堆文臣為了迎合皇帝,給沈溪羅織罪名,讓沈溪罷官丟職。
沈溪道:“本官可從未說這是亂國之象,只是覺得某些地方官員屍位素餐,明明廣東發展條件得天獨厚,為官一任卻搞得烏煙瘴氣,百姓怨聲載道……”
不等沈溪把話說完,章元應已然拱手,語氣極為冷淡:“如今沿海匪寇橫行,沈督撫奉皇命而來,不去治理,卻汙蔑地方官府,意圖混淆視聽,是否另有所謀?”
在許多官員心目中,只有說地方吏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才會接受,但凡說他治下的一點弊政,就是“汙蔑”,甚至給人扣上“另有所謀”、“意圖不軌”的罪名。
最直接的原因,這年頭政績不是由百姓來評判,而是依靠上官的斷語以及禦史言官的考評來決定,皇帝不可能親自到廣東來看地方行政到底如何,
就算派人來了,地方上也能造出一片百姓安居樂業的假象,只要皇帝不微服出巡,絕對看不到世道的殘酷。
在章元應眼中,沈溪根本就是在斷他升官發財之路,屬於政敵之列,而對於政敵根本就不能留任何情面。
沈溪暫時不想跟章元應就地方吏治繼續探討下去,因為天下官府一個樣,就算跟章元應討論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結果,上奏朝廷,朝廷也不會理會。他到廣州府來的主要目的,是跟廣東布政使司要錢要糧,以便他領兵剿匪。
沈溪道:“章藩台之前說沿海盜匪盛行,如今本官準備調集地方衛所兵馬,前去平寇,藩司是否可供錢糧?”
章元應馬上變得趾高氣揚:“督撫平寇,是朝廷委派之差事,地方上無權過問,缺兵少糧也應由沈督撫自行籌措,廣東藩司衙門愛莫能助!”
沈溪心中冷笑不已,這章元應從昨日避而不見到今日被迫來見,卻給他亂扣帽子,說明是個很有心計和行事頗有章法的老狐狸……就是不跟你合作,你能奈我何?你若上奏說我縱容布政使司的人毆打你,我反倒可以先告你一條擾亂他人靈堂,對逝者不敬。
“來人,送客!”
沈溪臉色鐵青,好似很憤怒,呼喝一聲,朱起和馬九立即衝了進來。
章元應似乎早就料到沈溪沉不住氣,起身道:“沈督撫,告辭!”
章元應不用別人相送,帶著人便離開驛館,出門坐上官轎,由衙差前呼後擁,揚長而去。
一直躲在屏風後面傾聽的唐寅打著哈欠走出來,問道:“沈中丞,怎麽將人趕走了?”
“不然如何?”
沈溪打量唐寅,“明擺著的事情,布政使司衙門不肯為剿滅匪寇提供錢糧,章藩台留下來何益?不幫終歸還是不幫!”
唐寅聽糊塗了,問道:“那該怎麽辦?直接……調兵平寇?”
沈溪道:“調兵,錢糧從何而來?”
唐寅搖頭苦笑:“既無錢糧,和和氣氣與藩司商議,作何要……沈中丞之前的脾氣擰了些,不妨與章藩台坐下來好好商議,事情或許會有轉機。”
沈溪瞅了瞅唐寅,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難道你忘了昨天布政使司的人是怎麽揍你的,現在跟我說息事寧人?
“也許吧。既然伯虎兄風寒之症已痊愈,身上的傷勢也無大礙,那午後隨在下往按察使司衙門走一趟吧。”說完,沈溪不給唐寅拒絕的機會,先行回房休息去了。
唐寅憤恨地打量沈溪,卻沒轍,嘀咕道:“你的差事陷入困局,無兵無糧,便想勞煩我為你四處奔走?沒門兒!不行,我且看看如何才能賺到幾兩紋銀,離開這鬼地方。”
唐寅是聰明人,沈溪用欠債之事將他拖住,他便暗中為自己綢繆。早晨起來後,唐寅第一件事就是畫了兩幅畫,準備拿到廣州城裡的字畫攤、古玩店去碰碰運氣,若是能賣上幾兩銀子,就毫不遲疑離開廣州,返回蘇州城。
也許是沈溪知道唐寅身上沒錢,回不了江南,並沒有派人盯著他,使得唐大才子可以輕松離開驛館。
在街上走了一圈,找到兩家字畫店,進去問過後,對方的態度都很明確,要麽先繳納一些保管費把字畫留下來寄賣,要麽拿著你的字畫去別家看看,我們這兒可沒聽說過有個叫唐伯虎的人,你的字畫粗製濫造一文錢都不值。
唐寅憋了一肚子的火氣,正不知該如何發泄,正想回驛館去吃午飯,一個鬼頭鬼腦的年輕人從人堆中鑽了出來,對他拱手一禮:“這位想必就是唐解元唐公子吧?”
唐寅打量此人,對方說的是官話,一看就大有來頭,當下點頭:“閣下是?”
“聽說唐解元有幾幅畫要變賣,我家主人很欣賞唐解元的文采和畫功,所以想請唐公子到樓上一敘。”
那人指了指旁邊的酒肆,唐寅跟著抬頭一看,卻見窗口位置有個四十多歲的老儒生正在往下看。
唐寅心想:“難道是我繪畫技巧越發精湛,如今連廣州府這邊也廣為傳頌?但為何之前那些書畫店會……”想不通就索性不想,難得有人欣賞,這會兒唐寅要急著下沈溪的“賊船”,不管不顧,跟著年輕人上樓去了,見到老儒生時,發現對方竟然操一口江南口音。
“唐公子,久聞大名,幸會幸會。”老儒生親自為唐寅倒酒,光是聞那味道,唐寅便感覺這是陳年佳釀。
先不說賣畫的事,三杯小酒下肚,唐寅已經有些暈乎乎了。他拿出自己的畫,道:“這便是拙作,若閣下喜歡,隻管說個價錢。”
那老儒生笑著擺手:“不必看,唐公子的畫定是人間少有的佳品,銀子方面必不會虧待。只是有個小忙想請唐公子代勞,不知可否?”
“什麽忙?”
唐寅正喝著酒,聞言好奇打量那老儒生。
老儒生笑道:“聽說新任督撫沈大人畫功同樣了得,不知唐公子可否偽造一幅,至於價錢方面……”
這會兒唐寅已經感覺不對勁了,你們買我的畫,連我的畫都不看便願意付錢,但作何要我偽造沈中丞的畫?他的畫有什麽獨特之處?我們畫功最多旗鼓相當,他不過就是佔當官的便宜罷了!
看來這些人付錢不是為了買沈溪的畫,而是為了沈溪的官銜!
莫不是想利用贗品畫,來行那栽贓誣陷之事?
偽造一幅畫,就說是沈溪“賣”給誰誰誰的,然後派人去查,從沈溪床底下或者是箱子裡搜出大批紋銀, 說這是沈溪借賣畫之事受賄所得!
“在下可不敢隨便偽造他人之作。”
唐寅渾身一個激靈,出了身冷汗,這會兒他酒也醒了,神色有些回避地說道。
“不必偽造,沈大人平日若是有何書畫佳作,隻管取來,我等願意高價收購。到時候還可以安排唐解元到地方為官,將來掌一縣一府也有可能……唐解元何不考慮考慮?”老儒生用誘惑的口吻道。
唐寅一拍桌子:“我隻賣自己的畫,你們不喜歡,還給我便是……”
這一怒,像是激發了酒勁,之前不過唐寅才喝了幾杯酒,照理不會上頭,但這會兒他一陣天旋地轉,直挺挺躺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老儒生嫌棄地看了唐寅一眼,不屑地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學人家當護主的狗!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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