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車呼嘯,急救車也隨之而來,周圍幾座樓上的房客們也有出來看熱鬧的,於是當下這個黑乎乎的狹窄小路頓時變得擁擠熱鬧起來。
丁銘被迅速抬上了救護車,他嘴巴裡已經是血肉模糊,卻還在那裡含糊地叫著說這個人是流氓,這個人打人,民警同志已經不能放開他之類的。
急救車又呼嘯著離開了,民警掏出紙筆記錄現場,最後看了看扶著蘇紅袖的孟思成:「兩位,請跟我們到派出所去一趟吧。」
孟思成剛才已經沒好氣地檢查了蘇紅袖的膝蓋,發現的確是一些皮肉傷,想來沒有什麼要緊,只需要做一些簡單包扎即刻。當下他抬起身子,正好聽到民警這麼說,他沉著臉正要說什麼,誰知道蘇紅袖在一旁連忙替他辯解:「民警大哥,這件事和他沒有關系,我跟著你們去就行了。」
那做筆錄的民警三四十歲,看上去頗為穩重,想來見識也多了,聽到這話直接挑眉問:「那個人傷成這樣子,是你打得嗎?」
蘇紅袖頓時語塞,但隨即辯解說:「那個人是壞人,欺負我,是他見義勇為!對對,他是見義勇為才這麼做的!」
民警利索地合上記錄夾,乾脆地說:「別管是見義勇為還是惡意鬥毆,都要跟著我們到派出所去說,走吧!」
蘇紅袖猶豫地看了眼扶著自己的孟思成,孟思成卻沉著臉說:「走吧。」
民警贊許點頭:「無論是什麼情況,都要跟著我們走一趟的。」
於是,陰沉著臉的孟思成,扶著忐忑不安的蘇紅袖上了警車。
到了派出所,一個女民警戴著大蓋帽過來,將蘇紅袖領到一旁要做筆錄,蘇紅袖平生第一次到了派出所這樣一個地方,況且還是犯了錯誤來的,頓時有些緊張,不由得看向一旁的孟思成。
孟思成瞥了她一眼,開口說:「沒事,就是問問。」聲音有些冷淡,但聽到蘇紅袖耳中卻是莫大的安慰,頓時心裡那忐忑被撫平了一些,感覺情緒也不是那麼緊繃了。
女民警和另外一個男民警一起對蘇紅袖做筆錄,詢問了一些具體的情況,特別是對丁銘和蘇紅袖是上下級關系這個事做了著重詢問,蘇紅袖自然是一五一十有問題趕緊戰戰兢兢地回答了。中間詢問過程中那男民警還接了一個電話,接電話的樣子很恭敬,向來對方是他上司吧。他一邊認真聽著那邊說,一邊連連點頭說是,最後掛上電話後還看了蘇紅袖一眼。
蘇紅袖忽然覺得那一眼有些意味深長,覺得有些怪怪的,便低下頭沒敢說話。
各種情況詢問完了,筆錄也做完了,蘇紅袖猶豫著想開口問問這種情況會怎麼處理,會不會對孟思成造成什麼影響,誰知還沒開口,那男民警直接對蘇紅袖說可以回去了。
蘇紅袖那原本要問的話便沒說出來,猶豫著走出那間筆錄室,來到大廳裡卻看到孟思成坐在那裡等著呢,見到自己目光便望過來,但也只看了一眼又別到其他方向去了。
蘇紅袖覺得當前的情況真是尷尬至極,之前由於事態緊急也沒覺得,如今事情暫緩,兩個人面對著面還真有些不知說什麼好。可想想人家都是因為自己才落到如此地步,所以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很小聲地問:「現在怎麼樣了,你可以走了嗎?」
孟思成還沒說什麼呢,便又走過來一個戴著大蓋帽的人,很熱情地走到孟思成面前,口裡招呼著孟先生,說什麼大水沖了龍王廟,今天真是沒想到什麼的。孟思成臉色稍緩,和那個人握了手,說今天真沒想到發生這樣的誤會,真是麻煩你們了,回頭找上你們局長和你們一起喝幾杯什麼的,真是好一團熱鬧和氣。
蘇紅袖看得目瞪口呆,同時疑惑地想,眼前這個孟思成真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孟思成嗎?為什麼他在別人面前看上去一副還算彬彬有禮的樣子,而面對著自己,卻橫鼻子豎眼總是沒好氣?
想到這裡自然又想起前些日子發生的那些事,說過的那些話,於是心下黯然,想著這個人無論怎麼樣,到底和自己沒有關系的,他們終究會是半熟不熟的陌生人罷了。
孟思成應酬完那位大蓋帽,禮貌拒絕了人家說要送自己回去的提議,然後回頭看了眼蘇紅袖,淡淡地說:「走吧。」
那大蓋帽看向蘇紅袖的目光自然很是疑惑,似乎在好奇這兩個人的關系,但當然沒好多問,於是蘇紅袖就在別人打量的目光中,慢騰騰地隨著孟思成走出了派出所。
折騰了這麼半天,如今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路上的出租車都有些寥寥無幾,好不容易過來一個,又是個沒亮燈的。蘇紅袖偷眼看了下旁邊的孟思成,卻看到他沉著臉抿唇盯著路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但蘇紅袖也不是傻瓜了,她自然感覺到這個人身上依然迸發著一股怒氣,於是便很知趣地不敢說話,只陪著在那裡站著。
誰知過了片刻,便有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他們面前,孟思成乾脆地打開後車廂的門,冷淡地說:「上去。」
蘇紅袖稍微一愣,便已認出,這好像是孟思成平日開的那輛,於是忙不迭地趕緊坐上去。孟思成替蘇紅袖關上車門,便打開前車廂的門坐上去。
前面的司機是一個有些沉默的中年人,一路開車,也沒開口說話,而孟思成也陰沉著臉一聲不吭,於是蘇紅袖自然也不敢說什麼了。
深夜,三個人,車裡的氣氛極其壓抑。
車子一路前駛,最後在一處街道停下,蘇紅袖探頭看了看外面,很陌生的一個地方,不是自己家,也不是孟思成家附近。這時就聽司機很恭敬地說:「孟先生,那我先回去了。」
孟思成淡淡地應了聲:「好,多謝。」
司機有些受寵若驚地說了不客氣,然後便和孟思成告別回去,頓時車子裡就剩下孟思成和蘇紅袖兩個人了。這時蘇紅袖赫然明白,原來這位司機是把車子給孟思成開過來,然後順路經過自己家啊!想來接下來孟思成就自己開車了?他是要先送自己回家嗎?
雖然蘇紅袖有些不想承認,但剛剛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又是深更半夜,她還真不想一個人在大街上攔出租車。她有些羞愧地想,志氣是不能當飯吃的,人是不能太過意氣用事的,難堪總比出什麼事好。
誰知孟思成坐在副駕駛座上,根本一動不動,絲毫沒有換到駕駛座上開車離開的意思。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車子裡的空氣想凝固了一樣,這讓蘇紅袖漸漸覺得開始透不過氣來。於是她輕咳了聲,小心地問:「今天,謝謝你了,真得很感謝你,可是如今……要不……我自己回去……」
孟思成聽到她細弱的聲音,僵硬的身形微動了下,忽然開口說:「你難道還想再出一次事嗎?」他的聲音有種久不說話的那種嘶啞。
聽到這話蘇紅袖頓時語塞,其實剛才那種事情也不是天天會出嘛,只不過就一次而已,誰知這一次偏偏被孟思成碰上了。而且……而且如果再那樣下去,自己也會大叫的嘛……
想到這裡,蘇紅袖忽然發現一個奇怪的問題:孟思成怎麼會那麼巧合地出現在那裡,並且那麼碰巧地將自己救了呢?一個想法在她心間冒出,但她又不敢確定,於是猶豫了下還是開口問:「孟思成……你……你怎麼會在我住處附近?」
孟思成一聽這話,冷哼了聲,很沒有好氣地說:「我只是正好有事經過而已!是誰規定我不能經過那個地方嗎?」
蘇紅袖一聽這語氣,趕緊連連點頭:「哦,我明白,你可以經過的……」那塊地不是她家的,他願意經過多少次都可以的,而且多虧了他經過的。
孟思成見她語氣中連連退讓,心中的氣怒是非但沒有平復,反而更升起一股惡氣,禁不住轉過身來怒聲質問:「別人說什麼你怎麼不知道反駁?難道你平時也是這樣嗎?怪不得那個混蛋都敢這樣欺負你?你就這麼怯弱無能嗎?!」
蘇紅袖被這連聲質問吼叫的兩眼圓睜,一句話都不敢說。
誰知孟思成見她話都不敢說的樣子,那怒氣更盛了:「蘇紅袖,我真不明白這麼多年來,你到底怎麼長的?難道你一直都是被這樣欺負的嗎?我真是好奇,你是怎麼活到今天的?!你這樣子有什麼意思嗎?不錯,我是喜歡你,可是我現在真不明白,我為什麼會喜歡上你?!」他聲音越說越大,最後那句話簡直是恨鐵不成鋼的質問,那聲音在車廂內回蕩,震得蘇紅袖耳朵都痛。
蘇紅袖原本今天是受了莫名的驚嚇的,後來還受了傷,膝蓋都在疼,然後又跑到派出所遭受精神凌遲,雖然看起來還算平靜但實際上精神幾乎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如今又被這樣一通大吼,那句句質問還都直戳了自己痛楚,於是向來沒有脾氣的她忽然有了一種要崩潰的感覺。
她兩眼圓睜,瞪著孟思成,咬牙開口:「不錯,我就是懦弱無能!我就是沒膽沒臉!我就是一直被人家欺負,我就是一直躲在角落裡跟小白鼠一樣苟且偷生唯唯諾諾!這就是我,我也一直都是這樣的!孟思成,我從來不否認你的優秀,但是即使你多麼的優秀,那也與我沒有任何關系!如果你看不慣我,就請走開,我不需要你來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如果我真得已經糟糕到了這種地步,那你就不要再喜歡我了!」
說完她顫抖著手,用力推開車門,氣喘吁吁的下車。
孟思成一個沒來得及,已經看到她打開車門要下車了,忙皺眉問:「你這是做什麼,回來!」
蘇紅袖一手抓著車門,看著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孟思成,用盡平生的力氣大聲喊道:「孟思成,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你!無論你是多麼的優秀,我也不想看到你了!在你面前,我只能更加的痛恨我自己!」說完她轉身狂奔離去。
孟思成僵硬地坐在車裡,眼睜睜地看著她瘋狂跑開的身影,身子卻一動都不能動。
她說,因為自己,她會更加的痛恨自己嗎?她說,她永遠再也不願意看到自己了。
永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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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寒風在耳邊呼嘯著,淚水沖刷著臉龐,那是冰冷的刺痛。
蘇紅袖在一時氣憤之下,跑出老遠,偏偏膝蓋還在痛著,跑著跑著一個不小心便被腳下的什麼一絆,噗通摔倒了地方。
這裡好像是一片拆遷中的廢墟,地並不是非常堅硬,摔到地上並不是很痛,但是這一摔,卻讓蘇紅袖越發地覺得自己的狼狽!
包包被甩出老遠,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想站起來,但膝蓋卻更加刺痛,使不上什麼力氣。抬起頭看向周圍,黑洞洞的一片,拆了一半的房屋孤零零地立在那裡,看起來很是猙獰,周圍幾乎連個燈都沒有的樣子,更不要說有什麼人煙了。
從沒有一刻,蘇紅袖覺得自己簡直像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樣,這麼的孤獨,這麼的無助。
孟思成說出話,如同針一樣扎在她的心裡。一晚上的驚嚇,如今的無助境地,強烈的自我厭惡感,以及膝蓋上傳來的隱隱痛意,都讓她感到加倍的痛苦和無助。淚水禁不住再次落下,她抬手捂著臉,一個人嗚咽嗚咽的哭起來。
也許孟思成說得是對的,自己這樣的人活在這個世上簡直是浪費糧食!懦弱無能的自己,苟且偷生的自己,沒膽沒識的自己啊!可是懦弱無能的自己,卻因為孟思成說中了自己的心事,而在那裡大叫大嚷!
蘇紅袖,為什麼你的人生是這樣?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蘇紅袖哭得有些累了,便隨便擦了擦眼淚,想著先掙扎著站起來。也許無論她是怎麼哭泣,她都要站起來去面對那個軟弱的自己,慘淡的人生,然後努力學著去變得堅強,變得不再那麼懦弱無能。
卻就在這時,她聽到身旁傳來一聲歎息。
在這種她原本以為周圍無人的時刻,竟然有這樣一聲歎息,她頓時脊背發涼,僵硬著身子轉過頭去。
卻見在那拆了一半的破屋下,有一個身形高瘦的人,靜靜地站在那裡。
他一手插在褲兜裡,一手以一種優雅的姿勢捏著一根香煙。
香煙,正在冒著裊裊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