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演奏的第一首曲目,是莫扎特的E小調奏鳴曲。
相比起帕格尼尼,拉赫瑪尼諾夫等作曲家那些艱難刁鑽的技法而言。莫扎特的曲子相對簡單上許多。
也正因為如此,半夏的導師鬱安國給她安排了莫扎特的奏鳴曲,以便她能夠順利通過期末考試。
然而事實上,莫扎特的曲子完整拉完不難,真在達到演奏的要求卻不容易。
越是端莊簡潔的樂章,越需要一種情緒上的克制嚴謹。在克制嚴謹的同時卻又需要表達出內心真正的情感,這才是真正的難上加難。
因此對於真正的演奏家而言,莫扎特的曲子反而是最難演奏的。它的難不是難在炫酷晦澀的技法上。而是難在如何在這樣相對簡潔的樂曲中,表達出那份克制中的抒情。
要克制,半夏這樣想著。
克制住自己心底那種快要炸裂的情緒。
手腕放松,精神集中。讓弓和琴弦之間摩擦出最完美的音符。
聽見了嗎?小蓮。
這是送給你的歌。
演奏中的半夏,恍惚看見那些五彩斑斕的螢螢光點飛來,在舞台上方浮遊聚散,逐漸匯聚成形。
她不敢真正抬頭去看。
那片光影中依稀出現小蓮小小的黑色身影。
小蓮的眼睛亮晶晶的,高高興興地衝著她擺了擺尾巴。
黑色的小蜥蜴不見了。
凌冬出現在那片浮光中,身似初雪,眸如點墨。他似乎有一點不好意思,微微側身,笑著看她拉琴。
半夏也就笑了,閉上眼,把自己的身與心都化為點點音符。
舞台下趙芷蘭教授抬頭,看著燈光下的獨奏者,隻覺得自己的心被她的琴聲帶動得一陣陣酸澀。
這個孩子的人生到底是經歷過了什麽,為什麽能拉出這樣的曲調?
作為音樂學院的小提琴教授,多年沉浸在古典音樂圈裡,大大小小演奏會聽過無數場。
趙芷蘭知道,音樂界裡,或許有不少天才兒童,但只有那些品過世事無常,見過生死離別,擁有豐富的人生閱歷和真正人生體悟的演奏者,才能表達出這樣感人肺腑的音樂。
莫扎特的E小調奏鳴曲,是莫扎特在失去生命中至親之人後譜寫的樂曲。是這位音樂家寄托哀思,祭奠亡者的一曲樂章。
舞台上年紀輕輕的演奏者穩穩地站在燈光中。
她演奏的情緒明明是肅穆而平靜的,甚至沒有采用那些花俏而容易打動人的肢體語言。
不言不語,極盡克制,悲傷卻依舊如潮水滿溢。
那藏不住的悲哀,如同潔白的海浪,漫過她纖細的雙腳,漫過舞台,劈頭蓋臉覆蓋向觀眾席而來。
送別歌,安魂曲。
一曲道盡無限傷。
曲聲停歇,台下聽眾多有聞聲落淚者。
這樣無聲的眼淚,是比萬千雷動的掌聲還更高的讚美。
半夏看著空無一物的舞台,沉默地站立了一會,彎腰鞠躬,轉身向後台走去。
考試的五十分鍾演奏還沒有結束,中場休息之後,還將有第二首,第三首曲目。
休息期間,評委席熱烈議論了起來。
“不愧是全國大賽的冠軍。好久沒有在學生的演奏會聽到這樣令人心神震撼的演奏了。”
“還是老鬱厲害,名師出高徒。”
“今天的好幾個孩子都很不錯,這一位尤其令人驚豔。從前咱們榕音只有鋼琴系出風頭。如今看來,我們小提琴系大放光彩的時期指日可待了。哈哈。”
教授們熱鬧的議論聲,仿佛沒能傳到寂靜的後台。
後台的休息室裡,半夏站在那張空蕩蕩的桌子前。
她離開的時候,小蓮站在這張桌子上,對她說,【去吧,我一直在這裡看著你。】
當她回來的時候,光可鑒人的桌面上,已經沒有了那個可愛的小小身影。
只有一隻形態完整的,極其細小的薄膜狀手套,留在了漆黑色的桌面上。
那是小蓮最初從手臂上褪下來的一層皮膚。
小小的休息室裡除了半夏,再找不到第二個人,沒有小蓮,也沒有凌冬。
屋子裡好像聽不見任何聲音,也看不見一絲色彩。這裡的空氣是凝滯而難以呼吸的,整個世界在此地枯敗。
半夏不知道自己在那小小一截癱軟而透明的白色手套面前站了多久。
時間仿佛過了無限久,又仿佛隻過去短短的幾分鍾。
直到有人進來拍她的肩膀,“快一點,下一場演奏該開始了。”
她才愣了愣,沉默地走上前,小心地把小蓮褪下的那一截微型的“手套”,裝進譜夾的活頁袋裡。譜夾拿在手中,轉身上了舞台。
舞台之下,教授和同學們看她上來了,給她報以掌聲,興奮地期待著她的演奏。
“我很期待她的第二場演奏。她第二首演奏的曲目是什麽?”
“讓我看看,這一首是考試指定的奏鳴曲。下一首,應該是她全國大賽時表演過的協奏曲吧?”
“這孩子怎麽一個人上台。協奏曲和奏鳴曲應該請一位伴奏才好聽。”
“聽說是抽不出時間合練,給老鬱打了申請。畢竟人家剛剛比賽回來沒多久,還有其它科目的考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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